初见的时候,是在炎炎烈夏,前方万亩荷塘,荷风荡漾,绿摆摇,出水花容,艳惊四方,何曾说置身乡野,倒像是行走袅娜的仙界,超凡脱俗,风情万种。
那时,我曾采回一花一叶,放置案前,看她灵动的风韵,便又牵我回到绿意摇动的深处。
现在,我又站在这里,眼前却是一片枯黑,放眼望去,晃若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火,留下一塘又一塘烧焦与狼籍。花影不再,那些惹人怜爱的莲蓬,如同经历了生死搏杀,横七竖八,悲壮散布于若大的水面,一堆堆,一族族,一排排,伫立眼帘,场面惨烈且触目惊心,曾经的美伦美奂,无限光景,转眼化作无尽的秋意。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四野空寂无人,偶有一两声鸟鸣传来,再不见河塘生机盎然,消散了心中无限禅意。
举起相机,无法找到快意的按点。
这让追寻的心无限伤痛,遥想旧时,它们曾是高洁的象征,美的代言,凡尘眼中的神圣,不过光阴转瞬,从夏到秋,又都化作世上无尽的伤感。
我把手伸进水里,想从中捧起她曾袅娜轻盈的身躯,怀想她最后的美丽,只轻轻一碰,就化作了不复文章阅读http://的残痕,幻影一般消失在掌心。看似尚在的身形,甚至连一丝温柔的相握也承受不起,瞬间便折断掉落。时光水静如火,烧焦了她们的容颜,让她们一天天萎缩干枯,有的只剩下躯干,有的低垂着头颅,有的把身体深深地埋进水中,没有掉落的莲蓬,如老媪风烛残年,只等北风一吹,便沉入静静的水面。
万亩河塘,成了深秋里最揪心的雕塑。
沿着河塘,我找了一地又一地,想追寻她来时的身影,是我想如梦,还是她早已去了远方,远远近近,尽是满眼凄凉。
柳风刮过,柳叶高高扬起,又纷纷飘落,落在她枯槁的身旁。
无人的野旷,静谧安详,于时光流转中演绎着未完的故事。
不远处,池塘中有一人影正在忙碌,走近一看,原来是采藕人。他穿着水衣,忽上忽下,在他身后,飘了一层,白嫩嫩,在灰暗的水面上煞是亮眼。
我问他,那些灵动又鲜活的精灵去了哪里?
他一愣,转瞬笑道:“客官好可爱,喏,它们不过换了形状。”
看我疑惑,采藕人从塘中起身上岸,将一个白嫩的藕洗净:“夏季的时候,它们长出绿叶,开出五色花,都是发自这里。其实若说荷花绿叶美,倒不如说它向世人表达它们的心愿,那些叶和花,不过是它们的语言吧,就像老师,上完了课,他终归是要回到家里,家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老师容颜改变了,但教书育人的心却没有变,那又何必介意他的容貌呢。”
心中惊诧,一介布衣,竟有如此之说。
“我所梗梗于怀的,不过一季光景,竟香消魂陨,一池梦碎。”
“那是客官浅见。那些曾经风发的君子之心消散了吗?那些不染的灵魂断灭了吗?你所看见的不过时光掩饰的假象而已。”
他指着藕芽说:“他们的形体消失了,但灵魂没有死,全都潜藏在这母体之中,这母体本就存在不变的自性,逢夏盛开,逢秋败落。你所说不死的灵魂,从圣洁的花体变成莲子,莲子落进水中,又变成新的生命,新生命长成藕,藕又发芽,又长出叶,开出花,如此生命在不断繁衍壮大,没有今天的枯萎,又何来明日的茂盛?落莲越多,来年荷塘越盛。”
我一下从悲伤中苏醒过来,再看眼前,满塘的枯萎,仿佛是在向曾经道别,是一场得到后的舍弃,是智慧灵魂抛弃的又一件外衣。
秋风在笑,他结束了一季绽放,把满塘的生机定格成了无生气。
时光在笑,终于让灿动的灵魂感受了枯萎的力量。
可是,正如我一样,他们不知,在流动的水下,在污秽的泥中,在坚硬包裹的壳里,千年的梦没有消散,不说一季,即便千年,那死去的灵魂依旧会苏醒,五彩的莲心,依旧映照日月,笑迎夏风,带着天地精神。
我坐在凉亭,看秋风从它们身边吹过,悲伤中禁不住生出一份欢喜,改变的依旧在改变,不变的终将不变,不因为时令迁移,日月旋转,消散了点滴。
来年再见,风荷再举,我只想轻声地问一问:可还记得,前世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