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王婆还为着山羊的事情不能睡去。埋怨着老刘头,埋怨着这无儿无女的凄冷日子。
七月里的木窗户,在夜晚透着凉气。从窗户看出去,可以见到半圆的月亮。月亮寂寞亮着,发着冷光。
王婆像是听到有什么声音,女人的声音。那声音从邻居家红砖瓦房的堂屋里传出来。
“你把碗递给我吧,我快渴死了,我嘴干死了……你给我翻翻身吧,我后背疼……”
女人的哀求响了一阵,也不见回应。于是便不再做声了。
王婆推了推打着鼾声的老刘头。老刘头像是突然被口水哽住了喉咙,从睡梦中咳嗽着醒了。
“咳咳……老婆子,你?咋还不睡觉呢……”
“你听,东院的女人又在遭老罪了!哎……苦命的女人啊。咋就这么年轻患上了瘫病。”
王婆叹了一口气,又转头往窗外看去。
“哎!你说这男人也是的,这女人这病不就是因为给他生了孩子得的?不就小产了嘛,男人就舍得打她?那大冬天的,坐着月子还给他洗衣裳洗被子。他还打她………你看看,造的孽呀!哎………”
老刘头嘟囔着,声音有些呜咽。
两个年老的声音在这所老房子里响起着。像是两头年老的猪,从鼻孔里发出嗡嗡的气息。
忽然,东院里传出男人的骂声:
“作死是卜?你再把药扔一个试试?老子娶了你真是倒了霉气了!人家取了媳妇都享乐着呢,我他妈的倒好,天天伺候你这奶奶,你当你是谁啊?院里不是有井吗………那里有水。有本事你自己去喝呀?……那井还没盖子呢,正好适合你!你妈的!”
男人骂完了,便摔门出去了,剩下女人。女人哭啼着,在这夜里,像是被割了脖子的山羊。
王婆再也无法入睡,她坐起身来,批了件羊毛褂子。这褂子是年轻时候老刘头用两张羊皮为她量身定做的。过了那么多年头,这褂子显然是退了色。
深夜,土屋和红砖房子间回荡着夏虫的声音。蚊子忙着飞,蝙蝠活动在树杈上猎取食物。虫儿和人都一样,忙着生、忙着死。
王婆和老刘头轻着步子,来到东院红色的铁门前。
铁门半张着,锁掉落在地上。这大概是因为男人摔门出去时候掉下来的。
他们走进院里,井沿边茂密的石榴树挂着三两个拳头大的黄皮的果实。石榴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微白。
树后面一扇窗户开着。从窗户里射出来淡黄的灯光。
王婆和老刘头从半开的木门挤进屋去。一进屋,一种腐坏的臭气迎面扑来。
女人仰在床上,头顶的灯亮着。女人身上盖了一张湿了半截的被子。那被子已经脏污到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了。
床头的外围,放着一张黑色的木桌子,桌子上有一碗水,一张干馒头片,而床的另一头,搁着一个破铁皮桶子,桶里盛满了腐烂的纸巾以及脏物。
女人转过来,她像是拧簧的机器一样缓慢,见到王婆和老刘头就哭了起来。哭着,却不见有眼泪流出。那干枯的,那如山羊一样苍白的眼睛。
是父亲来了吗?是母亲来了吗?女人哭着,女人看着木桌子上的水。
“来,孩子,喝……”王婆端起那碗水,王婆呜咽着,眼泪从三角形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女人喝水带着响声,仿佛山羊在喝。
“这天杀的呀!可怜的孩子啊……”老刘头说着,走到前来。
“孩子,给你翻翻身吧”王婆说。
“伯,大娘,好,我左边疼啊,给我往右边翻吧。”女人说。
“那个天杀的,他说我快死了,快死了还喝什么水…………喝了水不是又要麻烦他不是吗!他想我死啊!”女人又一次哭了起来,哭着,依旧没有眼泪。
王婆掀开女人的被子,一股更加浓烈的腐味扑过来。她的下身裸着,两腿如剥了皮的杨树杆,毫无生机的摆设在床上。女人的下身裹着一堆已经腐烂了的纸巾。纸巾失去了原本的白色,成了一堆泥巴一样的脏物。
“这样吧,孩子,我给你洗洗身子。老头子,端盆热水去!”王婆嚷道。
这时,她不再是一个为着山羊而悲伤的弱妇,跟眼前的女人比起来,她的痛苦算不上是痛苦了。她成了接生婆,或者一名老练的医生。
王婆和老刘头帮女人清洗过身子,将脏物倒去,又将一个盛满了热水的保温壶放在她能及手的地方。轻声问道:
“孩子,你娘家人来看过你不?”
女人抽泣着,答道:
“也来,只不过很少……我妈我爸到现在还为着我当初要嫁给这男人生着我的气呢………都怪我,结婚前就怀了孩子,我妈生我的气,她不多来看我。”
“哎…孩子,这都是咱女人的命数。”王婆叹口气说道。
接着,王婆锁着眉头严肃的说:
“你听说了吗?刘得海的闺女紫叶,和李老四家儿子经常在堰塘坑边上的土屋约会!村里好几个人撞见过呢……”
女人摇了摇头,她没有心思理会任何别人家的事,当然也不会做任何回答。
“那孩子我知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可就是他爸脾气有点古怪,你说他放着田不种些粮食,偏偏种了一地的桂花树苗。还总是在地里下毒药……”
说到这里,王婆发现女人没有对自己的话题未做出反应,便不再继续了。
“孩子啊,你要是饿了,渴了就朝西边喊………院墙那边就是你伯和我,啊孩子。”
王婆和老刘头起身离去,他们拖着苍老而僵硬的躯体,抹着泪走出了那所房子,那个院子。
夜已过凌晨,月亮清凄的悬在空中。那个充满疾苦和悲愤的院落里,像此刻的夜色一般,空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