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校园大乱
第二天,谁也没见到归二宝的鬼影子,他躲着不敢见艾问江,连睡觉也不在寝室里睡,吃饭也不敢出面,让别人替他打饭,高三(2)班的所谓揭批封资修也就不了了之。不几天,同学们就散伙了,大家各自回家,只有少数同学还留在学校里玩。
不知什么时候,进驻学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工作组偷偷地撤了,据说那一帮工作组是资产阶级司令部派的。
校园一片沉闷,师生们感到无精打采,只有极少数人在瞎闹腾。
这天下午,归二宝突然出现了,他神气活现,通知同学们第二天上午八点到市体育场参加批斗大会,谁不去就是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第二天上午,梅远按照通知来到了市体育场,体育场里已经万头攒动,到处都是标语和红旗,标语全是那些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内容,简直是铺天盖地,梅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被震慑了,心里感到很慌乱,她觉得时局变了,不知形势究竟怎么往下发展。她看到了横江第一中学的校旗,也没心思归队,就在人潮的外围晃荡着。
过了一会,梅远看到艾问江蔫巴巴地走进了市体育场,二人对视了一下,艾问江也不与梅远打招呼,就向一边走了过去。
梅远跟上艾问江,在艾问江身后说:“怎么啦?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你也革命啦!”
艾问江站住,看看梅远说:“那天龟孙子不是说屁话吗?我们就回避一点呗!”
梅远说:“你还当真呀?身正不怕影子歪!龟孙子那种畜牲说的话,不值得计较。他也真想得起来,纯粹是无中生有地造谣。”
艾问江开玩笑说:“他说的事根本没有影子,即使我心里有影子,他也无法知道!”
梅远吃惊不小,陡然变得心惊胆跳,说:“你……你也真是的,以前复习那么紧张,你心里还能有什么影子。现在又是乱象横生,你还有心思逗笑?我不信!”
艾问江说:“我也不信,但挥之不去。”
这一来梅远反而不当一回事,说:“你……你就别当回事。龟孙子的话,就当是鬼话。现在我们身处乱世,命运前途都不知道,谁还想别的什么鬼事,你也别想了。”
“你说得不错,我也这么想。”艾问江变得推心置腹起来,说,“可是我爸爸不这么想,他说社会乱了,我的书就算没读,就跟着他去卖芦苇、卖稻糠。他说他就靠那种营生活了五十多年,养活了一家七八口,相信我干那种营生一定也能活下去。他这几天在托人给我找对象,让我早点结婚,不要弄得书没读成,老婆也找不到。他都为我找过两个女孩了,我都不同意,据说女方还都很有那种热情。你说好笑不好笑,你说我想不想,烦不烦。”
“好笑是好笑,你就听之任之呗,不要烦,就当没那种事。”梅远很知心地跟艾问江说,“我妈妈的心情和你爸爸差不多,也叫我快找对象,我就说一定抓紧找,其实我找谁呀?面对这种年头,心都烂了,还顾得了那种事。我们啦,现在都成了天涯沦落人。我们的青春呀,也许就这样毁了,连一滴阳光也不属于我们了,别的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艾问江点点头,说:“还是你胸怀开朗,能做到什么也不想,好,这样很好!”
说话间,大喇叭响起来了:“革命的战友们,大家安静,安静——横江市向资产阶级开火的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参加今天批斗大会的有全市各条战线的战友,通过今天的批斗大会,我们要掀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会后,各单位要立即开展以张贴大字报为重要形式的大揭发,大批判。东风万里红旗飘,扬子江畔战鼓擂,革命人民豪情冲云天,现在把一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带上台来——”
梅远一听,吓得浑身抖颤起来。
艾问江说:“我们到前面看看,看看哪些人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梅远往后退着说:“我不敢看,我不敢看!”
艾问江拉着梅远说:“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又不批斗我们。”
梅远挣脱了艾问江,说:“哦,去就去吧,别拉我!”
二人来到台前一看,台上有五个人被捆着站在台口,每个被捆的人身后都有两个人压着他们的肩膀,胸口挂着大纸牌子,牌子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名字被用红笔打了个大叉子。有人在议论,那些人是被用铁丝捆着的,所以都缩着头,弓着背,显得很痛苦,很无奈,很可怜,一个个显得满脸冤屈。
猛然间,梅远拉了一下艾问江,说:“你看,右边的那个人是我们的程灿云老师,她大学毕业才五六年,怎么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啦?”
“我看到了。”艾问江哽咽着说,“程老师真可怜,她哪经得住捆呀!她根本就没问题。”
有个人站在左边台口,说:“现在请横江大学的革命战友上台揭发——”
一个人上台哇啦哇啦地叫了一通,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在揭发批判他们学校的老师。
第三个上台揭发的是归二宝,他念着手中写好的稿子揭发程灿云老师。归二宝声嘶力竭,他嗥叫着说:“程灿云,你听好了,你是资产阶级反对学术权威,孰可忍,孰不可忍,你简直混蛋透顶,你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你把我们往资本主义讶(邪)路上引,居心何在,何等兀(恶)毒。你教俊(唆)学生走白专道路,你用不同的眼光看人,见了学习好的同学就笑,遇到我们就歪着眼秋(瞅)我们(归二宝白字连篇,台下一阵阵哗笑)。你对待学生极其不平等,三只眼睛看人,最可气的是,你叫我们班上的梅远和艾问江要当高考状元,我大声地质问你,状元已经废除几千年了(台下爆笑起来),如今哪来的状元?你说,你说,他们当了状元,我们不就被他们欺负了吗?那我们还是人吗?”
梅远大声地说:“你本来就不是人!”
附近有许多人惊异地看着梅远。
归二宝看看手上的稿子,突然振臂高呼:“打倒程灿云!打倒程灿云!打倒无……哦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岁!”
艾问江转了一个身,说:“真他妈的出奇,身为高中生满口错别字,也不嫌丢人现眼!”
接着又有一个人上台揭发批判别的人。
这时候,秦永龙和陈定春走到了梅远和艾问江一起。
秦永龙说:“走吧,闹剧,纯粹是闹剧,不喜欢看!”
梅远说:“看看吧,看看还能出什么好段子?”
艾问江说:“不可能有什么好段子了,纯粹是胡闹。”
陈定春流着泪说:“哪个缺德的,把程灿云老师抛出来了,搞什么呀,这不是打击好人吗?”
几个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也没听清后来上台的人究竟揭发了什么。突然大喇叭里有人叫:“来人啊,把反动权威们的头发剃掉——”
梅远等人惊惧地踮起脚朝台上看去,只见上来五个人,一个对一个地按住五个被批斗的人的头脑壳,开始用理发的推剪剪他们的头发。被批斗的人中有四个是男人,只有程灿云老师是女的,程灿云老师不住地反抗着,并大声惨叫:“不准羞辱我,你们可以砍我的头,不能剪我的头发。”
这时候,包群和郑修才也来到梅远等人一起,包群未及站稳,就呼喊起来:“不准侮辱妇女,侮辱妇女有罪——”
梅远等人一起跟着喊:“不准侮辱妇女,侮辱妇女有罪,罪该万死——”
台上的人被震惊了,他们惊恐地看着梅远等人,梅远等人疾呼不止。
郑修才一个纵身爬上台,拦住那个剪程灿云老师头发的人,质问道:“你耳朵聋了吗?说不能侮辱妇女,你还不住手呀!”
那个人气愤地问:“谁说的?”
这时候梅远等人都爬上了台,直挺挺地站在一边齐声说:“革命群众说的!”
那个人说:“革命群众算什么?”
梅远说:“你反动,你胆敢诬蔑革命群众,打倒反动分子——”
台下不知怎么回事,千呼万应地跟着梅远喊起来:“打倒反动分子——”“打倒反动分子——”
那人被吓呆了,终于住了手。这时候程灿云老师的头发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几个被批斗的男人被煎成了光头。
主持批斗会的人怕引起纷乱,他大声喊叫:“现在把反动权威带下台,游街开始——”
台下立即有六个人分成两组,抬起两挺机枪,然后有五十个人端起冲锋枪,形成了武装先导队,接着台上的人七手八脚的把被批斗的人从台口直接拽下了台,赶着他们站到了武装先导队后面,游行就这样开始了。参加批斗会的人,有的跟着游行队伍一道往前走,有的开了小差,游到市中心的时候,只稀稀拉拉地剩下了几百人。
十字街四面站着许多围观的人,道路被堵塞了,游行的队伍也乱了,武装先导队被挤散了。
梅远和陈定春等人挤到程灿云老师身边,拿掉程灿云老师脖子上的牌子扔到了地下,郑修才和艾问江快速地解开捆住程灿云老师的铁丝,梅远解开自己发辫上的头绳,把程灿云老师被剪得乱糟糟的头发朝后扎了起来,陈定春拉着程灿云老师从人缝里逃走了。
游行到此一哄而散。
程灿云老师被批斗的事情,在高三(2)班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当天下午同学们不约而同地都来到了教室里,少数平时对程灿云老师有意见的同学表示幸灾乐祸,多数同学非常同情程灿云老师,有的情绪激愤,说程灿云老师也是普通的革命群众,不应该把矛头指向程灿云老师,她大不了是一个辛辛苦苦的教书先生,还是女的,她究竟哪里反动呀?有的同学说,既然是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就应该讲文明,怎么能用铁丝捆人,还剃头侮辱人,简直是乱来,不讲人道。
归二宝说:“同学们,大家不能是非不分,不能不分香臭,程灿云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了,你们不能被她迷惑,现在谁要是同情她,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哼,那是要判刑的,严重的还要杀头。”
混江龙赵定凯说:“龟孙子,你他妈的,你他妈的尽吓唬人!你也太臭了,你的书念到脊梁背上去了,简直是白字大王。念书不行,糟踏老师倒还能干得很。你十几年的书怎么念的,把我们班的脸在全市人民面前丢光了。你要是死不掉,干脆自己尿一泡尿呛死算了,你活着太没价值。”
归二宝脸不变色心不跳,他一挥手说:“混江龙,你别转移大方向,程灿云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我们班就是重灾区,我们要把矛头对准程灿云,揭深,批透,大家赶快写大字报,拿起我们的武器,向程灿云和向资产阶级开火——”
说话间,仇琼来了,她从学校总务处领来了两捆大白纸,扛在肩上,满头流着汗。她把大白纸往讲台上一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毛笔,两大瓶墨汁,说:“革命的战友们,大家奋笔疾书吧!”
归二宝展开纸张,挥笔歪七竖八狂扫起来,一会就写出了六张纸的大字报,内容就是抄写他揭批程灿云老师的那份发言稿。他写完大字报,到学校总务处领来一桶面糊和一只扫帚,把他写的大字报贴到了教室走廊的墙上。
跟着仇琼也写好了一份三张纸的大字报,她比归二宝聪明,她没有直接写谁,她的大字报名字叫“向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开火”,还用红笔在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叉。
第三个贴大字报的是周玉霞,周玉霞画了五张连环的漫画,也没有题目,第一幅是乌龟屁股后面下了一个大蛋,第二幅是乌龟睁着绿豆般的小眼睛,第三幅是乌龟叉着腰,第四幅是乌龟戴着一顶乌纱帽,第五幅是乌龟张着大嘴拿着一面破旗子。
同学们看了,猛然来了兴趣,都知道周玉霞画的是归二宝,就一起围过来看周玉霞的漫画,而且边看边说笑。
仇琼看了,眨巴着眼睛,把归二宝也拉过来看,归二宝看了心里很不高兴,但也不能说什么,因为漫画上没写乌龟是谁,他只能是火烧乌龟肚里疼。就一脸怒气回到教室里,冲着一些正在扯淡的同学们大嚷大叫:“大家赶快抓紧写大字报,不要唧唧喳喳的游手好闲,现在斗争这么激烈,你们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真不像话!”
梅远拿起一支毛笔,走到教室外面,在周玉霞画的漫画上找到周玉霞的落款,在周玉霞的落款旁边,加上了梅远二字。这一加倒罢了,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大家都抢着在梅远的名字后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些人在周玉霞的漫画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无疑是表示赞成、支持,或是有同感。梅远心里乐呵呵的,她看到不少同学支持周玉霞,那就意味着那些同学都恨归二宝。
同学们中也有类似归二宝那样的人,他们不仅写揭批程灿云老师的大字报,还写揭批其他老师的大字报,包括校长、教导主任等,有的还批判学校食堂伙食不好,澡堂里不干净。不到两个时辰,教室内外贴满了大字报,连黑板、窗户都被贴起来了。很快大字报就多得没地方可贴,只好摆在课桌上。
归二宝一手拿起几张写好的大字报,一手拿着蘸满浆糊的扫帚在周玉霞画的漫画上横叉竖舞地扫起来,然后用他手中的大字报,覆盖了周玉霞的漫画。
陈定春看到龟孙子在覆盖周玉霞的漫画,就喊起来:“毛毛虫,你的漫画被龟孙子覆盖掉了。”
周玉霞跑到走廊里一看,只见她的漫画全被归二宝覆盖住了,她既不生气,也不叫喊,默默地转身回教室去了。
周玉霞又画了五张乌龟,把新画的乌龟覆盖到了归二宝揭批程灿云老师的大字报上。
归二宝见周玉霞覆盖了他写的大字报,就走到周玉霞面前,挪起袖子,瞪着眼凶狠狠地说:“周玉霞,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覆盖我写的大字报?你老实给我交代!”
周玉霞毫不示弱地说:“龟孙子,你老实向全班同学交代,你为什么要覆盖我画的乌龟?”
归二宝义正词严地说:“你画的漫画不……不健康,我是班长,就应该覆盖你的漫画。”
周玉霞说:“你恬不知耻,不知天高地厚,你覆盖我画的漫画,我就覆盖你写的大字报,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归二宝说:“我是班长,我有权覆盖你的漫画!”
周玉霞不禁一笑,说:“你是什么狗屁班长,你是工作组的爪牙,你是工作组的走狗,工作组早就滚蛋了,你现在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班长,只是龟孙子一个!”
归二宝傻了,但他还是老羞成怒地说:“不管我是什么,我都要把你的漫画覆盖掉。”
周玉霞越来越气,看看归二宝身上的浅黄色学生装,慷慨激昂地说:“你要胆敢再覆盖我画的漫画,我就把乌龟画到你的背上!”
归二宝瞪着周玉霞,忽然一扭身,又到教室里拿来几张大字报,举起沾满浆糊的扫帚,就要覆盖周玉霞新贴上的漫画。周玉霞动作敏捷,她也拿来了一支蘸着墨汁的毛笔,朝着归二宝的背上就要挥舞。
混江龙赵定凯一手拦住了周玉霞,一手拿下归二宝手中的扫帚,说:“二位,都消消气,不要针锋相对,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是才开始吗?不要赌气。听我的,都累了,歇一歇。”
归二宝害怕周玉霞在他背上画乌龟,那不仅难堪、丢人,更严重的是他身上的浅黄色学生装是他最心爱的衣服,穿着它很有班长的风度,要是被黑墨糟踏掉了他就神气不起来。于是他就顺着赵定凯搭起的梯子赶快下台阶,把手里的扫帚放下了。
周玉霞还在气头上,指着归二宝说:“怎么啦?龟孙子原来是气壮如牛,胆小如鼠!”
归二宝也不恋战,回到教室里,冲着几个坐在课桌上的同学嚷道:“你们写大字报呀!坐着干什么?”
梅远噗嗤一笑,说:“归二宝,你吆五喝六的,你算老几呀?你已经不是班长了,还发号施令,你有官瘾呀!”
归二宝脸上显得很不自然,他扭着脖子说:“谁说我不是班长啦?”
艾问江问:“你还是班长吗?”
归二宝想了想,变得坚定起来,说:“我就是班长,这还有假!”
艾问江说:“那你就还在坚持工作组的资产阶级路线,工作组是资产阶级爪牙,你就是资产阶级爪牙的爪牙,那就必须批斗你,那就必须打倒你!”
归二宝翻了翻眼睛,说:“爱因斯坦,你不要搞逻辑推理,你更不能搞株连。”
秦永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笛子,吹了一段小寡妇上坟,用舌头舔舔笛膜,走到归二宝的面前,挠了挠归二宝的脸,说:“归二宝,你是政治迟钝,还是弱智,说你是资产阶级爪牙的爪牙,这是事实,并不是什么猪脸(株连)狗脸的。这是路线问题,是立场问题,是大是大非问题,这就是当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报纸上不是说当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吗?你找死呀!你看你的问题有多严重。”
归二宝终于没词了,头上冒出了汗,急急巴巴地说:“班长是他们叫我当的,又不是我要当的。”
艾问江说:“对,你这话说得极对。这就是问题,你不想想工作组为什么要叫你当班长?”
归二宝说:“这个,我不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郑修才说:“你真是猪头脑子,这不好办吗?你就当着大家面,说你不当班长了,不就和资产阶级路线彻底分道扬镳了吗?”
归二宝眼皮耷拉着,根本不想说他不当班长。
郑修才说:“龟孙子,你不想说不当班长是吧?那也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自己不革命,我们就帮你革命,我们现在就批斗你,把你拉到学校操场上去批斗!”
归二宝继续不做声。
郑修才用一张大白纸做了个大褂子,写上几个字:“我是资产阶级爪牙的爪牙”,就要给归二宝穿上。
归二宝说:“我说还不行吗?我说……说我辞去班长,投身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郑修才说:“行了,行了!我们是逗你玩的。学校都乱了,班上也乱了,还有什么狗屁班长!”
大家闹腾了一阵,看着大字报真没地方贴了,就到校园里去贴。过了不到两天,校园里的大字报也贴满了,大家就到街上去贴,街上不到几天也被贴满了,很多人就把大字报贴到了人家的门窗上,甚至连树桠上也是大字报飘飘。
很快各单位打浆糊的面粉都用完了,上面也不再供应面粉,谁要用面粉打浆糊,就自己拿粮票到粮店去买,大家肚子都吃不饱,谁舍得用命根子一样的粮票去买面粉糊大字报。于是有聪明人发明了用黄泥浆贴大字报,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用多少黄泥浆也不会心疼,可以大桶大桶地糊,糊剩了就往街上一倒。于是,大街小巷被倒得到处都是黄泥浆,就像黄狗拉的稀屎,走路也不能下脚。被太阳晒干后,人一践踏,满街黄尘滚滚。
新闻单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选登街头的大字报,一天艾问江拿着一张报纸递给正在路边看小说的梅远,说:“你看看这张报纸,上面有你的大名。”
梅远展开报纸一看,果然登着一篇归二宝写的大字报,题目叫《资产阶级黑苗子》,说梅远只顾学习,不问无产阶级政治,是资产阶级黑典型,是黑苗子。
梅远看了只是一笑,把报纸扔了,只当没有的事。
艾问江说:“你现在名气大了,全市都知道你是横江第一中学的黑苗子。”
梅远说:“本人到感到很惭愧,名实不符呀!”
艾问江说:“你还感到庆幸是吧?”
梅远说:“不,有什么可庆幸的。我只是觉得不知所以然。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像龟孙子那样无知、无聊、无赖、无人性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龟孙子胡写,也有人胡编,胡登。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居然也登报了。爱因斯坦,你说这算什么?我不就是喜欢读书吗?读书究竟有什么不好,被人当成了罪过。难道要让大家都变得不学无术?这到底是在提倡什么?天下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是非好坏吗?我坚信,世界不会随少数人的丑恶行为转移,真理总有一天要闪现在阳光下。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也没有讲理的地方。尽管我明明知道自己被污蔑,但能有什么办法!”
艾问江说:“我们找龟孙子去,叫他公开道歉!”
“算啦!”梅远说,“跟他说什么呀?现在世道变了,风向朝着他。再说,他是白痴,他是恶鬼,找他又能找出什么结果。省点心,由龟孙子之流高兴去。我活我的,眼光尽量看远一点,自有天高地广。”
艾问江叹了一口气,想想梅远说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