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洛林没有做饭。本来他想,不管以后怎样,总得先好好吃顿饭再说,赴刑场不也要喝碗断头酒么?他换了鞋,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几张钞票,点了一遍,锁上门,又回头看了看,确信无事,就向菜场飘去。 别的事不在行,婚后几年来,买菜做饭他可是行家里手,经过几番讨价还价,他采购了一圈素鸡(论圈付钱,不称),两个番茄,八两七钱蛋,半棵芹菜和二两牛肉丝(菜场后门口雨润的净菜),顺便要了两根香葱,生姜甩给大奶婆两毛钱,指甲大一块,还要三毛?回家洗净了,打开燃气,望着蓝莹莹的火苗烧得锅里吱吱响,半天不知道放菜。
忽然,挂在墙边的砧板“扑笃”一声响,他发现自己在流泪。这是怎么啦?从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祇是未到伤心处。我伤心吗?他问自己,回答竟是一片模糊。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吃饭,是胸口不舒坦,不吐出来哪里吃得进?他要找个人聊聊,天南地北地神聊,哪怕没有一句真心话,哪怕满是胡言乱语,也比一个人呆在家里强。
找谁呢?难道这个城市,据说八十万之众,他有可供选择的朋友?老婆那里是断不能去的,去了又要见到徐凯那假洋鬼子,人倒长得像样——对男人握手脱帽的虚情假意;对女人黏黏糊糊——这样的人!小汪刚刚见过,该说的都已经说过,能做的她已经做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朝床边的抽屉看看:那里躺着他三个月的工资,和其他两个倒霉鬼的抚慰金,还有小汪再三再四塞给他的一个黄信封。洛林关掉了火苗,拨通了李居一的电话。
李居一是本市有名气的作家、诗人,性格怪癖,语言尖刻,也注定是个福薄之人那,他想起《围炉夜话》上的一句话。跟他一样,李居一也几乎没有真心朋友,中国猿人似的披头散发,下颔一虬飘飘扬扬的黑须似城中河边杨树的根系。按说,洛林跟他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冰与炭能存一炉,水与火互相共济,火焰冰淇淋。洛林惊羡李居一的才华和无拘无束,只恨自己的脑袋是榆木疙瘩,有颗钉子凿个洞,从来生不出玫瑰思想,怎么整日萎萎缩缩,像只沿墙窜的老鼠?他常常这样自问。
“嚯,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能像你这样,白天吃饭,夜里睡觉,采菊东篱下,那该多好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来往么?你能让我的内心得到安宁,回归自然,脚踩大地,停止思索。我是在精神疗伤呢,是剥削了利用了你的平凡。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那是每天在炼狱里,抽打,煎熬,敲骨吸髓”洛林每次见到他,三杯酒下肚,立刻就进入神汉状态,痛苦又高深莫测,两眼黑洞洞地觎向远方,呻吟道,“前面的山顶永远有张灯,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在招引我诱惑我,我四肢着地,垂死挣扎,去爬,去攀登,去穿越层层迷雾与黑暗,终于擎起那盏灯,还来不及沾沾自喜就……嘻,眼高手低,眼高手低啊,于是又陷入了下一次的轮回。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写出我自己满意的东西。你说咱俩谁幸福?我有你这个福分,呼呼大睡么。你有一个好老婆,而我身边的女人,总是……”
这像朋友之间的聊天吗?洛林插不上嘴。李居一望望今天身边的女人,端起杯将残酒和后半句一同咽了下去,竖起驴耳朵说,“什么,你说我可以不攀爬?我李居一拿着国家的工资,三个月六个月不出作品不要紧,人家还以为我在构思大部头,两年报刊杂志不露面,你试试,各种议论、猜测、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唾沫就能淹死你。”
“来来。老李,喝一口,别多想。”算我倒霉,来错地方了,洛林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奇谈怪论,就像在千里坟场遇见个孤魂野鬼,他感到更加空虚,难过。莫非,这个城里,人人苦大仇深,就我最幸福?他没话找话,劝酒说。
虽然跟李居一认识了多年,虽然他每次都是这样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但在这以前,洛林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痛苦最灰暗的。“最痛苦的不在这里,”李居一接着说,“搞我们这行的,杰出的有几个是寿终正寝的?托尔斯泰虽八十几岁,冻死在无名小站,你说能算吗?海明威,李白,贾岛,爱伦坡,莫伯桑,莱蒙托夫,海子,英国伍尔芙是口袋里装满石子走进河心的,跟我们的霍元甲相反,古今中外,举不胜举,你知道为什么吗?”李居一揪着颔下的杨树根,半杯酒举在半空,两只眼睛似两把锥子,盯住洛林。洛林周身发紧,越发缩小,仿佛“空通”一声掉进黑咕隆咚的窟洞,又像多日不见太阳的黄梅天气,到处发了霉,浑身不舒服。
“钻入心底的寂寞啊”半晌,李居一自问自答“这才是最痛苦的。艺术是个无底洞,永远有种失败感。你永远在追求最纯洁最完美的,你跋涉得愈远,同行的路人就愈少,就愈不被理解,高处不胜寒,但你必须永远有饱满的激情,不断净化自己的内心,不断涤荡胸中的杂念,不断拷问自己的灵魂。你说,你写的东西连自己也打动不了,还能指望打动别人?见鬼吧你,那你就得永远保持童心,永远用一尘不染的眼睛看世界,悲天悯人,看见一只蚂蚁死了你得为它开追悼会,看见蝴蝶折伤了翅膀你得拦出租车送她去动物医院,你说这样的人,就算不是精神病,还能在社会上混得好?而艺术的追求恰恰就是这样自善至美,谁会去欣赏一株溅了污泥的荷花?尽管她偏偏来自于污泥浊水。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跟李居一喝酒就是这样,不必讲究客套,酒至尽兴处,索性赤膊上阵,斛筹交错,大块吃肉,又不开车,天下还会大乱不成?不必挑选地点,马路边,大排档都行,天南地北,人生何处不成席?不必计较酒的优劣。洛林就像扇无骨风筝,被李居一牵着,一会儿飞进深山,一会儿坠入峡谷。“你以为是喝的酒?是喝的人!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那些酒肉朋友,羊狗粪,言不由衷,虚伪,那不是浪费阎王给我的阳寿吗?玉液琼浆又如何,君子之交淡若水。”每每听到这样的酒后狂论,洛林灰暗的心里总是畅快无比,“但是女人,一定要是好女人,闲来捧得美人笑,万般风情自在高。”李居一一面接着宏论,一面就势将身边的女人搂了搂。
“洛林大哥,来来,我敬你!”说到女人,洛林默然了。今天李居一怀里的女人跟往日一样,依然白乎乎裸露着百分之七十的身体,凹凸有致,让一般的男人不好意思看她,偷偷一瞥,不可能没有想法。但女人见多识广,我行我素,她将手中的酒杯几乎举到洛林的面前,一饮而尽。
“小妹,我。我,不行了……”
“怕什么?酒是男儿胆。我们女人,女人。……”接下来的话就不是对洛林说的了,“老公,我什么都给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我要你把那本写我们湖北女人的版税给我。”说着她双臂吊着李居一的脖子,作小鸟依人状。 钱色交易,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懊悔拌和着酒精,像条吐着红信的蛇,渐渐向洛林的头顶游去。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败了兴?洛林心潮起伏,我何苦要找人聊天?我又说了些什么?我不一直像条死狗是个听众吗?在听一个精神病人的酒后乱语。不,我不仅是个听众,还是一个下流的观众,在恬不知耻地欣赏一场色情作秀。真他娘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干!”洛林抓起酒杯,自顾将滴滴答答的杯中物举过头顶,一口干了。
他依稀看到李居一当着他的面,和那个湖北婊子做起了更甚的亲热。他脑子里出现许多稀奇古怪的幻影,在重叠在博斗在挣扎,他的眼里墙在倒灯在摇桌子仿佛着了神力在大陆版块一样飘移,愈来愈远愈来愈小,他想再喝一杯酒,“王母,拿酒来!”手臂却怎么也够不上近在咫尺的杯,天上的王母也任凭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真他娘的不仗义!”他破口大骂,骂世道不公社会不平撑死坑蒙拐骗的饿死忠厚本份的,骂地生了我这棵草天却不给露水沃,骂徐凯狗卵日的咕噜咕噜开一辆破车整天臭柏油一样粘着晓霞。
许多先前想都不敢想说又没法说的念头,纷至沓来脱口而出,胸中翻江倒海,万马奔腾,脚下身轻如燕,飘飘欲仙,街上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从他身边溜过的男女,都用惊惧、慌乱的眼神看她;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汽车见了他,就像渺小的甲壳虫见了他太公,心慌意乱,不是躲躲闪闪就是溜之大吉。
好爽耶!“王母——拿,拿……”突然间,头顶残缺的月亮犹如他敲击的普洱茶饼,“喀吱”掉下一块,那黄乎乎的一块绕过星星划破长空,像一艘小船,摇摇摆摆向他驶来,“咦——天上真的掉馅饼呀?”他惊疑地看着小黄船,看它究竟驶向哪里……摇摇摆摆,一点没有回避他的意思,穿过楼下结满了密密匝匝小灯笼似的石榴树,向他飘来……在他眼前飘飘荡荡,他想展开双臂跳起来,突然想起白天那个信封,“哇——”的一声,一口污秽在草坪上喷薄而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