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窦初开(四)
期末成绩出来的那天,大志被成大柱叫进校长办公室。
他的成绩比起上学期下滑严重,除了英语其它科目都在60—65之间,连最擅长的几何代数也没例外。英语59分,归在不及格行列。成大柱问他怎么回事,是上课没认真还是作业没完成。他低着头轻轻摇两下说:“我不知道,我往后会努力。”声音不大,却没有结巴。成大柱沉默一会儿又问是不是家里影响的,他只是摇摇头。大柱又耐心开导,让他万事以学业为重,讲了很多大道理。最后从拐角文件柜里拿出本书给他,说他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该分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看都没看那本书,凭分量和尺寸就知道是杨文军那本《小狐仙》,出门就用力撇上房顶。
不远处房子拐角早有人在看,看他出来一股脑跑过来,七嘴八舌问发生什么事。他就说一句“没事儿”往一(1)班走,任谁怎么问都没再说第二句话。秀娟差异的看向小兴,小兴轻轻摇头,也不懂。小兴认为以大志以往的作风不至于谁也不搭理,如果受表扬了至少也会狡黠地笑一笑,如果挨批评一准会抹眼泪。而这些都没有,太冷静了,冷静的有点儿陌生。如果非要解释只能是——他长大了,人长大了会有各种各样的心事。就像勤勤那样,你要问多了她准会说:“大人哩事儿小孩儿家不懂。”
放暑假的那天刘志英来了,和她同村的刘树芳站大门口等小兴。小兴的状态有点低糜,七门科目四门不及格,奖状没有还被张合点名批评了。一起走的袁小玲、小双、赵东方、大志、治国、刘超群也没有得奖,但没被批评。秀娟得了张英语第二名的奖状,算是几个人中笑得最多的。
刘超群第一个看见刘志英她们,同村也在一个班上的小学,就跑过去打招呼。不料刘志英凶巴巴的让他喊小兴过去说话。小兴知道后居然有些害怕,比被张合点名时还显得不安。但他也不能转身跑掉,因为成大柱讲话时说过了,收假后他们都要到新教学楼报名,她肯定也会去。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跟大伙一起往前走,快到门口时忽然跑过去笑呵呵地打招呼:“哎,真巧啊,恁俩搁诶这儿弄啥咧?吃晌午饭了没?”
“成大兴!你不答应给我写信咧?咋俩学期过去一封都没写?”刘志英直截了当,丝毫没有女孩子的含蓄。
“信啊?信,信,有啊,有,等一小。”小兴稍微犹豫就想到办法,转身冲后面几个人喊,“信,我哩信咧!”还迅速的眨眨眼,结果没一个人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只好又跑回去到大志跟前,急切地说:“赶紧给我弄个信,快点儿,啥信都中。”
大志立马蹲在地上翻书包,拿出作文本和钢笔用书包垫着埋头写起来。其他人赶忙伸头过来看,只见他头也不抬奋笔疾书:“全国少先队员小朋友们:“六一”国际儿童节到来之前,看到你们的一封封来信,我非常高兴。你们在信中告诉我,开展了许多有意义的活动,我感到由……”大伙都笑了,原来他在默写《给全国少先队员小朋友们的一封信》。
等写完撕掉了,小兴笑呵呵的过去递给刘志英。她立马恼了:“成大兴!这是啥?这不是我要哩!”
“咋啦?你不是要信咧?这不是信啊?”小兴反而满脸的得意,终于把她耍了。
“我要自己写哩那种!你傻啊?”刘志英眼睛瞪得溜圆。
“我写不了,我哩手前两天儿叫门挤了。”小兴迅速推脱。
“叫我说你哩脑袋瓜儿才叫门挤了咧!”刘志英气得把两张纸揉成一团,用尽全力砸向小兴,却砸偏掉在旁边,狠狠地说,“成大兴!你就是个肉头!”转身到门旁边推了自行车,气愤的向西走去。
“嘿嘿嘿,不要也嫑扔啊,俺弟费可大劲儿写哩!”小兴悠悠地过去捡起来,笑呵呵的向后面几个人摆手。几个人靠近了拿小兴调侃起来,他一点也不生气,还觉得应该为摆脱刘志英庆祝。大志跟在大伙后面一句话也不说,不管前面几个怎么闹腾都像没看见似的。
小伙伴们回到家把书包一丢,纷纷到街道上玩。男孩儿推铁圈、警察捉贼,女孩儿跳皮筋儿、丢沙包、抓子儿,累了买根五分钱的冰棍儿在阴凉地方坐会儿,缓过来再继续跑跑跳跳。大志独自在家写作业,他要趁着开始忙之前把作业写个差不多,他感觉父亲又不回来了,母亲一个人肯定干不完那么多活。其实他对父亲是又盼又怕,父亲回来知道他没考好肯定得挨顿揍外加罚跪,可要不会来所有的活就得落在母亲身上。
几天后开始糙场了,还是跟以往一样每家出一个劳力,逐个把每一片场磨平糙光,中间没空休息。人多的家就替换着上场,人少的也会有人送饭、送水。福川婶前后就靠一个人,只能拿个塑料壶带些凉开水和两个馒头,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回家。
五月姑喊大志和大勇等晌午了到堂屋吃饭,大志立刻想到该是糙场了。把书本收起来让大勇去场里打听现在糙谁家的,自己去厨房准备饭。三奶奶这天做的西红柿鸡蛋卤的捞面条,快做好时让小兴去叫大志哥俩。小兴进大志家头门口正赶上大勇跑着回来,一进门就喊:“哥唉(二字连读发gai),马上到嗷兴哥家哩了。”大志答应着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竹篮,告诉大勇自己回屋吃饭。小兴这才知道今天糙场,看着他手里蒙着蓝毛巾的竹篮就知道他要干吗去,要说让他们过去吃捞面的话也憋回去了。
两个人一起出门,大志去南地场里,小兴回家吃饭。三奶奶听说他们哥俩没来好一阵埋怨,也不知道是埋怨谁,反正看表情挺生气的。小兴忽然感觉大志可怜,比他这有爹没娘的孩子还要可怜几分。就跟三奶奶说一声“晚会儿再吃”,出门也去场里找大志。他想问大志是不是因为家里缺钱才不好好学习的,然后故意让开除好像东川叔那样到外地赚钱。如果真那样他愿意偷奶奶的钱给他们,因为大志比自己更适合上学。
刚跑到场里他又被眼前的情形吓愣住了,大志正在跟前院大伯吵架,不是哭着挨训是真的吵架,脸上只有怒容没有半滴眼泪。大志和大伯面对面站着,福川婶在场中间几个牲口旁边蹲着抹眼泪。大伯气呼呼的喘着粗气,显然被气着了。二大伯、双树叔、勤勤在旁边低声劝,银川叔、贵川叔、大胜、大喜在二三十米的树荫下,还有几个本门的在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小屁孩儿!你瞎咋呼啥咧?俺伯就这对每家儿人都公道住咧!”大平瞪着大眼睛站在大伯旁边对大志喊。大强在另一边没有说话,表情明显不友善。
“公道个毛尾!恁一大堆男哩搁诶树底下吸烟,叫个妇女家搁诶日头地儿拉牲口,这叫公道?”大志丝毫没有怯意。
“拉牲口一个儿一个儿(一个儿连读是yueer,豫北方言中一个、四个、七个分别是yue、sie、qie,意思不变)来哩,怎些人轮流拉,旁哩人拉朔你没看着。我对几个院人都一样儿,你要不信回去问问我老爹,看他信不信我?”大伯的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只是上额头的青筋鼓得厉害。
“就是,你没来朔咱二大伯才拉罢。”勤勤说着凑近大志的脸低声说,声音也更低更温和,“回去吧,啊?弟儿,他们要再让福川婶儿拉我替她。”
“俺妈能跟二大伯比啊?俺妈是个女哩!他们都是大老爷们儿!”大志直接用手指着大伯鼻子,这在家族里是没有过的前例,就算有资格的四爷和三个奶奶都没有这么做过。
“你懂个啥?毛儿还没长齐咧!小屁孩儿!俺伯最讲究人人平等了,男女一个样,四爷都没说过旁哩!”大平上前一步想伸手压下大志的胳膊,看看大伯瞪他一眼,又退回原地。仍旧不忿地喊,“给你哩手放下来。”
大志也意识到这样对长辈确实很失礼,把手放到背后又把脖子扬了扬说:“我才不信咧,这世道就没平等!你问他们谁挺住大肚子起早贪黑给全家人做过饭?谁叫喝多哩男人打完了还得去端洗脚水?谁切(从)地回来累哩直不起来腰还得做饭?谁大冬天手冻裂纹儿还得用凉水洗衣裳?谁?你问问他们谁干过?”大志一口气说完环视在场的人,他只知道福川婶对这些事习以为常。
“你说哩啥?俺伯他们都是男哩,都没怀过孕!”大平说,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
“就因为她是女哩就得干嫩些是不是?那你回去问问恁妈恁姐都干过没?还扯啥人人平等咧?平等个屁!虚伪!全是伪君子!”大志喊完见大平不说话了,转身喊福川婶,“唛,你过来吃饭!我替你拉牲口,我要叫这些自以为公道哩人瞅瞅,我这小屁孩儿都知道心疼女哩,他们就搁诶旁边儿看笑话儿吧,早晚有他们笑不出来哩一天!”
大志说着直接走到离牲口七八米的地方把篮子放下,过去要替福川婶。她早被吓得晕头转向了,乖乖地放下拴牲口的长绳,走到竹篮旁边。她就是这种性格,懦弱、胆小、没有主心骨,所以这辈子都是任凭旁人安排。银川叔和贵川叔慌忙跑过去,一个拉着大志往树荫下走,一个捡起绳子接着糙场。大伯唉声叹气地到场边蹲下,一句话也不说。大强和大平站在原地没动,大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显然不信事情就这么草草地结束。小兴知道他们不敢让大志糙场,在场的人除了拿不定主意的福川婶谁也不敢。别看四爷成天只是喝酒、打盹,什么也不管,一旦大志有个啥好歹,在场的人都逃不掉责任,谁也别想好过了。
这天傍晚,前院大伯去找四爷说话,直到半夜才离开。
两天后,开始割麦子。大伯照样每天招呼大家抓紧时间,要赶哪天全收到场地,赶哪天碾场,赶哪天收仓……大志和大勇每天天不亮就跟着福川婶到几里外的麦地里,福川婶在前面连割带下捆腰,哥俩在后面割。早上饭和晌午饭都是馒头就咸鸡蛋,渴了喝些早上带的凉白开。不用担心它们凉,那种天气滴下的汗都能“呲啦”一下蒸发掉,凉白开整天保持着四十度以上的温度;只是馒头如果不用毛巾包会变得干硬,如果用塑料袋装就毁了,半天下来绝对变味儿了。
头几天主要是收割,晚上看不见了回家时才会捎满满一架子车。大志家没有牲口,全凭人力拉。上下坡都由福川婶驾辕,大志帮绳,大勇在后面捡被树枝擦掉的。平路时大志也会试着驾辕,换福川婶帮绳。麦子卸进场里盖上才收拾东西回家,往往都在十点以后。大勇等不到吃饭就上床睡觉,大志喝碗面汤跟小兴、大庆一起到场里看场。看场是一种形式,家家户户都在忙,晚上连牲口都累的不愿多叫两声,谁会偷?他们几个在场边的草庵里聊不了十分钟就有人开始打盹了,然后个顶个的呼噜大。
等几块地的麦子都拉进场里,已经晒得差不多,又开始准备碾场。碾场还是集体一起,一家一家逐个的安排。虽然每天还要顶着大太阳摊场、翻场,人却没有前几天那么累了。小兴和大志再去场里就会带着书或暑假作业,白天在树荫里看一会儿书,晚上用手电照着写作业。相比之下,晚上在场里比家还凉快。
小兴家碾场的头天晚上,他吃完饭照样过去叫大志,两人各拿一根菜瓜去场里。到前街口向南拐时,隐约听见前面有清甜婉转的歌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浪漫的夏季……”
“等小(稍等)!”小兴一把拉住大志,压低声音说,“听见没?有人唱歌儿!”
大志点点头,“嗯,怪好听。”
“二半夜哩,谁咋搁诶这唱歌儿啊?”小兴赶忙把大志推到墙跟前用最低的声音说,“会不会是——鬼?”
“啥鬼不鬼哩啊?还吓死你咧,是咱霞姐!”大志不相信有鬼,虽然有时候走夜路会害怕,但他认为是心理作用。
“你咋知道是咱霞姐?”小兴不这么想,那么远的距离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声音却非常好听,人怎么做得到?
“还记哩你念过她那个蓝色儿笔记本儿不?就有这个词儿。”大志确定听过歌里的句子。
“我咋不记哩咧?”小兴还是用非常小的声音。
“走,我给你证明!”大志拉住小兴的胳膊就往过跑,老远就喊,“霞姐,是你不?”
“啊!咋啦?”果然有人回应,声音清甜细腻略显惊讶。
“看看,我说对了吧?”大志仍然平静如初,还有那么点自负。
小兴呵呵一笑凑过去说:“还真是!你咋二半夜搁诶这唱歌儿咧?快给我吓死——”到跟前七八十厘米立马紧急刹住脚步,声音也变了,“你,你不是俺霞姐!”
大志也被他吓一跳,仔细一看头发根儿都立起来了。面前有个年轻女孩儿是没错,看轮廓也是个子高挑、长发披肩,穿着白底暗花连衣裙,隐约还能看到精巧的小鼻头。但明显不是二大伯家小霞,因为脸型不一样,她身上也没有化妆品味道。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回家还是该跑去场里。
女孩儿看着两人“咯咯”一笑,歪着头看他们,“谁说我不是恁霞姐啊?恁管这院儿哩人叫啥咧?”她说着伸手指指旁边的柴扉小门。声音甜美细腻,隐约有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让听到的人不由自主愿意竖起耳朵。
“这是小蛋儿叔家啊,我知道你不是他家哩人。”小兴又担心又好奇,退后一步拉大志的胳膊,却忙中出乱连抄两次才拉住。旁边院子是小蛋叔家他们当然知道,小蛋叔是修建家同门的叔,据说在某个矿上当工人。常年在家的是小蛋婶和他们的三个女儿红妮、改妮、小姕,大的七八岁,小的两三岁。
“咯咯咯,”她又是轻盈地笑了笑,甜甜的说,“恁小蛋儿叔是俺三姨夫,恁是不是该叫俺姐啊?我叫丽霞有个霞字儿,能不能当恁霞姐?”
“真哩假哩啊?不会就为占俺俩便宜吧?”大志有些怀疑,因为他已经瞄过院子里几眼,三间堂屋外加厨房没一点儿灯光,哪有半夜走亲戚的。
“不信?那恁俩明个诶白儿哩来,我从屋里拿梨膏给恁,看恁还信不信?”丽霞的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却丝毫不像开玩笑,任谁也舍不得把这样好听的声音当做开玩笑。“恁俩叫啥?”
“我叫小兴,大名成大兴。他是俺弟,叫大志。俺俩去看场咧。”小兴显得很兴奋。
“嗯,小兴,大志,记住了,明个诶来找我吃梨膏吧。”丽霞说完又盈然一笑。
小兴拉着大志往南走,边走边兴致勃勃的聊天。两人都在猜测这个有着美妙歌喉的丽霞长得漂不漂亮,如果跟小霞站一起谁会更漂亮点儿。两人也想哼哼她刚唱过的那首歌,却怎么也找不着调,反倒很搞笑。到场里小兴又兴奋的告诉了大庆、大平,几个人说好明天吃罢晌午饭去看她。
其他人的呼噜声都快把草庵抬起来了,小兴仍然全无睡意。头枕在胳膊上看着天空的星星,觉得它们那么远却又那么亮。几分钟前他还在嘲笑自己,居然把歌词当成小霞的秘密,还自以为是的担忧了好长时间,同时也怕自己把“亲情”混肴成“稀罕”。现在好了,丽霞的出现把他的烦恼一扫而光。可那个婉转动听的歌声已然不自觉占据他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莫名的希望明天晌午早早到来。
天亮以后哥几个回家吃早饭,小兴和大志路过小蛋叔家门口时不自觉的往院子里看,正好看到小蛋婶坐在厨房门口摘菜。小兴立刻高兴的拉大志跑进去,略显腼腆的问:“婶儿,丽霞在不在?”
小蛋婶抬起头看看他们,纳闷的说:“恁俩认识丽霞?啥时候认识哩?她搁诶延津一中上高一咧,还没回来。”
两个人吓一跳!延津?离成家村几十里!两人面面相觑一分多钟都说不出话来,忽然,转身往外跑。跑到家好一会儿,还感觉到心脏“噗噗”的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