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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之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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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万人誓师大会

  转眼到了一九六八年十月中旬,这天清早梅远正在家里给人家做衣服,仇琼和赵定凯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崭新军装走进了梅远的家,梅远半响没有认出他们是谁。

  仇琼说:“梅医生,我是皮球。”

  梅远惊异地站起身,瞪着眼说:“怎么啦,你们是不是又参加什么战斗队啦?”

  赵定凯说:“不,我们正式当兵了,我们穿的是正规的军装。”

  “恭喜呀!”梅远惶惑了好一会,说,“你们到哪里去当兵呀?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当兵这码事。”

  仇琼说:“我们到东海市去当兵。”

  梅远说:“祝贺,你们要进更大的城市了,是偷偷商量好了一道去的吧?”

  赵定凯看看仇琼,只笑不语。

  仇琼说:“我们是商量过的。”

  梅远说:“那好,祝愿你们能早些组织起一户新的东海市人家。”

  仇琼说:“托你吉言,现在说那件事为时还早,我们努力吧!”

  梅远说:“你们坐下喝点开水好吧!”

  赵定凯说:“免了,我们明天晚上就要离开横江市,现在是来向你辞行的。”

  梅远说:“那就更要喝一口开水了,你们此去我们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面,也许你们以后发达了,我一个小小老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们。”

  经梅远一说,仇琼的眼角闪出了泪花,轻轻地拉拉赵定凯说:“我们坐一下,喝点开水。”

  梅远安顿仇琼和赵定凯坐下后,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白开水,三人对视了一番,彼此都有千言万语,但此刻不知从何说起。

  仇琼说:“梅医生,我们是第一个向你道别的,也是祝愿你万事越来越顺,能逢凶化吉,岁岁平安!”

  赵定凯说:“梅医生,有些事就别想许多了,别人能过你就能过,你比多数人都强。这社会呀,见到风就是雨,就像眼下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别想得太多了,向我学习,遇到天大的事说声小小老百姓就拉倒,就保持这样好不好,这是一个老同学的临别赠言,希望你万事如意!”

  “谢谢,谢谢,也祝你们时时处处顺心顺意,早日结成连理枝,双双当上一代将领!”梅远诚心实意地祝福着仇琼和赵定凯,她说,“你们还准备向哪些同学告别呀!”

  赵定凯说:“现在多数同学心情不好,不打算惊动过多的人了,就向我们几个荸荠贩子和米贩子道声别,说通俗一点,他妈的,就向我们投机倒把集团的几个兄弟姐妹们说一声再见。我们马上就到秦永龙家去,下午赶回来向爱因斯坦和外交家告别。”

  梅远说:“那好,我陪你们去,我也很惦念秦永龙,他等于已经离开学校了,他已经和我们分开了,我心里老是放下他那个苦命的人。”

  仇琼说:“那我们干脆就把爱因斯坦和外交家喊着一道到音乐家家里去,大家趁机聚一下。混江龙与梅医生一起去喊爱因斯坦和外交家,我回家去拿点猪肉、香肠、豆腐干和酒,你们在汽车站等我,不见不散。”

  梅远等人上午十点来到秦永龙家,秦永龙母亲在自家菜园里摘了一些蔬菜,与仇琼带来的猪肉等凑合到一起,做了一桌菜,十一点多钟,六个要好的同学就开始上桌喝酒,喝到大约下午两点钟,梅远他们才告别了秦永龙和他的家人,返回城里时,秦永龙也跟着大家一道进了城。

  当晚,梅远等人都买了一点小礼物,分别送给了仇琼和赵定凯,第二天上午,梅远等人把仇琼和赵定凯送到了新兵集中地点,大家一一握别,仇琼和赵定凯算是最早毕业离开横江第一中学高三(2)班的同学。

  仇琼和赵定凯走后,十一月中旬,梅远收到了上山下乡插队证书。她看着那一张印着黑字的白纸,以及她的名字,两眼朦胧,心头乱云翻滚,她想着自己一步步被逼的情况,她不仅是牵连了可怜的母亲,还牵连了无辜的街坊二婶,她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在别人早已填好的所谓申请表上签了字,现在她就要被迫下乡了。

  随证书一道收到的还有一份通知,通知十一月三十日上午九点在横江市体育场召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万人誓师大会,请接到证书的知识青年做好准备,带上生活用品,及时参加大会,并由大会统一安排欢送离城,奔赴各人所要去的农村,并欢迎知识青年家长参加。

  梅远把收到下乡证书和开会通知的事情跟母亲说了,母亲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她母亲感觉得像天崩地塌一般。

  梅远用衣袖为母亲揩着眼泪,劝慰母亲说:“没事的,妈妈,没事的,你别不要急,你要保重,只有你多保重,我才能放心。”

  祝秀芳说:“孩子,你长这么大,虽然家里穷,但你从来没有一个人独立过,你一个人到乡下去,我哪能放心。我好不容易把你养到这么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一把食养不活你呀!我希望你能有个好一点的出路,怎么想到你要到乡下去种田呀,那是一个读书的女孩子该去的地方吗?也不知道要面对多少难处,甚至上个茅厕净个手都不方便,谁知道乡下人会怎么带你呀!那些人怎么这样糊涂呀,把你们女孩子也往乡下赶,这是造孽啊!”

  梅远说:“妈妈,你别这样愁呀,你越愁我就越对你不放心。下乡的又不是我一个女孩子,别的女孩子到了乡下能过得下去,我也一定能过得下去。”

  祝秀芳问梅远:“你还能在家里呆多少天呀?”

  梅远说:“还能在家里呆十多天,十一月三十日上午离开家。”

  祝秀芳说:“时间很紧,我要抓紧时间给你准备衣被、鞋袜、水瓶、洗脸盆等。”

  梅远说:“慢慢来吧,能准备多少是多少。”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艾问江来了。

  艾问江一坐下就问梅远:“收到通知了吗?”

  梅远说:“收到了。”

  艾问江问:“是到临江县黄泥公社泥湾大队吗?”

  梅远说:“是的,你也是吧?”

  “我也是。”艾问江回答过梅远,继续说,“陈定春和郑修才应该也是这样,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变化。”

  梅远说:“应该没有什么变化,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是大家在一起共患难!”

  艾问江问梅远:“你情绪还好吧?我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你。”

  梅远说:“事已至此,情绪不好行吗?已被逼到这种程度了,只好认命,好在至少和你在一起,不会孤单。”

  艾问江又问:“家里的事有安排吗?”

  梅远说:“没有安排,走一步是一步吧!”

  艾问江说:“那哪行呢,总要想个办法。”

  梅远沉吟了一下,说:“我想让我妈妈煮山芋卖,不知上面允许不允许?”

  艾问江说:“煮山芋卖应该行,街上不是已有拎桶卖煮山芋的吗?”

  梅远说:“那行,明天我们就开始试一下。”

  正说着话,陈定春又来了,她告诉梅远和艾问江,她与郑修才都如愿插队到临江县黄泥公社泥湾大队。

  梅远和艾问江听了自然高兴。

  陈定春说:“我来找梅医生商量,能否在十一月三十日以前,把我们班上的同学们召集到一起,大家聚一下,集体告个别。”

  梅远说:“好,我赞同。”

  艾问江说:“大家干脆出点钱,买点酒菜。”

  陈定春说:“哪有地方让我们吃喝呀!”

  梅远说:“好办,就在我们高三(2)班的教室里相聚,把尚在的课桌拼到一起,不就成了大餐桌吗?”

  陈定春说:“那就定个日子。”

  艾问江说:“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日晚上。”

  陈定春说:“我去找郑修才、孙大明他们去通知。”

  梅远问:“家在农村或外地的同学怎么办呢?”

  艾问江说:“这事交给我来办,今天晚上我就给他们一一发信。”

  梅远说:“二十八日上午我们就到教室里去打扫卫生,把课桌摆整齐。”

  只是转眼的功夫,十一月二十八日就到了,这天是个阴天,早上八点不到,梅远带着扫帚和抹布来到了横江市第一中学,她走到高中部教学楼时,整个教学楼已破败不堪,几乎每个教室都没有了门窗,墙壁上破标语和大字报的痕迹到处都是,就像麻风病人残破的躯体。她来到三楼高三(2)班的教室门前,只见教室的门都锁着,但门上没有门板,人可以直接钻进钻出。

  梅远皱了一下眉头,站在门前看了看,从没有门板的门里钻进了教室,教室的地下全都是灰尘和枯叶。她细看了一下,教室里只剩下了三四把歪歪倒倒的椅子,几乎都不能坐人了,还剩下十几张残脚跛腿的课桌,她不由得从心里冒出一阵寒气,一直凉到了脚后跟,她可怜怜兮兮地靠在门旁边的墙上愣了好一会。

  学校静极了,比往年上课的时候还寂静,静得像一处大坟场,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一个人影。

  梅远走到破破烂烂的窗口,朝窗外看了一眼,天空浑浑茫茫,树木早已凋零,有一些刺芒一样的树枝遮挡了她的视线,远处看不清,近处一片凄惨,只有一群群的麻雀在地上和树枝间唧唧哀啼。她心情阴沉沉地转过身来,一扫帚,一扫帚地扫着教室里的地,她觉得眼前的教室,就像她所处的世道,到处是垃圾和尘埃,难以扫除。

  沉静中的梅远突然听到有脚步走来,抬头一看,艾问江和秦永龙一前一后钻进了教室,秦永龙拿着一把扫帚,艾问江拿着一卷破烂红布标语。

  三人互相打过招呼,梅远问艾问江:“你拿那些烂标语干什么?”

  艾问江说:“当抹布!”

  梅远说:“那好,我正愁我带来的抹布小了,对付不了这满屋的尘垢,用那些烂标语擦尘垢可能效果还不错。”

  三个人快要扫好地的时候,郑修才和陈定春也来了。

  梅远开始低头抹那几把破椅子,郑修才说:“拉倒,拉倒,这样的破椅子不能坐人了,还抹什么,把它们统统扔了,反倒心里好受一点。”

  郑修才说着,就从窗口把所有的破烂椅子都扔了。

  梅远和陈定春又开始抹课桌。

  艾问江说:“你们等一下,别急,我来挑选一下,凡是能用的就抹,坏得不能用的就把它扔了。”

  秦永龙协助艾问江挑选出了十二张勉强能立得住的课桌,郑修才走过来就要把不能用的课桌从教室的窗口一一扔下去。

  梅远说:“真武夫,不要把那些课桌扔掉了,留下它们。”

  郑修才说:“都成破烂了,留着它们干什么?”

  梅远说:“它们是没什么用处了,但他们毕竟陪伴了我们多年,扔了不忍心呀!”

  郑修才说:“听你一说,我倒心酸起来了,好,不扔了,把它们留下堆放到一边去。”

  艾问江、秦永龙、郑修才三个人,先把不能用的课桌安顿好,然后把挑出来的十二张课桌拼接着摆到教室中间,梅远和陈定春把那些拼接在一起的课桌抹了又抹,直抹得它们都闪出光来。

  一切都安排好了,梅远说:“快到中午了,我们回家吃饭去,吃过饭还要买食品,买好了食品我们要早点来,以防有的同学来得早找不到人着急。”

  郑修才说:“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呆着。”

  梅远问:“为什么?”

  郑修才说:“这教室没有门窗,我怕有鸟雀飞进来在刚刚弄好的课桌上拉屎,或者有小孩跑来把摆得整整齐齐的课桌弄乱了。”

  秦永龙说:“不至于吧?就是出点小问题,到时候处理一下就行了,你还是回家去吃饭吧,吃过饭再来。”

  郑修才说:“你们去吧,我到学校外面买点吃的就行。”

  “回家,回家,这里不会有什么事的!”艾问江边说边强行把郑修才拉走了。

  大家走下楼后,郑修才说:“我想看守教室,主要是想一个人在教室里多呆一会,我经常想念我们的教室。”

  郑修才一句话把几个同学都说得心里酸酸的,曾经苦读的日日夜夜又浮现在大家的脑子里,那甜美的校园生活叫人难以忘怀。梅远的眼角不禁渗出了泪滴。

  走出学校,大家分头往自己家里走去,秦永龙依然是跟艾问江一道。

  梅远一个人走了一段,看到路边有个小饭店,她买了一个馒头吃了,又转回身朝学校走去。

  中午的横江市第一中学,阴风惨惨,没有人影,梅远只身孤影进入了教学楼,独自来到高三(2)班的教室里,正如郑修才所说,果然有几只小鸟飞进了教室,在他们摆放好的课桌上跳来跳去地拉着屎,梅远和蔼地驱赶了它们,把被糟蹋的课桌重新抹干净。

  教室死一般沉静,梅远来到一张课桌前,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课桌右上角隐隐可见的一枝梅花。这就是她坐了三年的课桌,那枝很不明显的梅花,是她坐上这张课桌的第一天悄悄刻下的,仅仅只有真梅花的一半大小,她怕被老师发现,线条也刻得很浅,三年来只有她自己知道。梅花虽然小,却寄托了梅远的心志,它激励着梅远一定要刻苦地读好高中,稳稳地上个医科大学,当个像样的医生。她怀着这样的美丽梦想,从来不敢辜负自己的愿望。现在这一张课桌有幸还在,而梅远的一切辛苦已经付诸东流。此刻,梅远的心头空落落,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他的世界,她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她认为自己落到如此境地,完全是无辜的,同时也无奈。

  梅远忧伤地弓起腰,双手扶着课桌,眼泪忍不住滴了下来,哒,哒,哒,轻轻击打着桌面。

  十几分钟后,梅远失控地哭出声来,她很快就意识到要强制住自己,不要被别人看到她在哭。于是,她兀然擦干了眼泪,直挺挺地站在课桌边,渐渐地站得腿酸头昏,不觉跪到地下,在课桌旁边扒了下来。她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地迷糊了过去,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多以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多小时,甚至三个小时,梅远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推她的肩膀,她缓缓扭过头,睁开眼,看到了袁梦仁,惊喜地说:“啊,圆周率,你来啦,离晚上还早呢!”

  袁梦仁说:“是还早,可我在家里呆不住了,想早一点来,最后好好地看一眼我们的教室和各位同学。再说,你不是来得更早吗!”

  梅远说:“我是来参加打扫卫生的。”

  袁梦仁说:“晚上我们要在一起吃点东西,大家凑份子买食品的钱交给谁呀?”

  梅远说:“我也不知道交给谁,你就辛苦一下,帮着收一下吧!”

  袁梦仁说:“行,我来服务。”

  梅远第一个交给了袁梦仁两块钱。

  袁梦仁说:“每个人要不了两块钱吧?”

  梅远说:“要不了我就多交点,大家愿交多少都行,没带钱的就不交嘛!”

  袁梦仁说:“行,我就按你说的执行。梅医生,我觉得你非常伤心。”

  “也许吧!”梅远说着反问袁梦仁,“难道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袁梦仁揉揉鼻子说:“哪能一点不伤心呐,你看我们这辈子的学生生活就这样事与愿违地结束了,也不知道我们这辈子还有什么奔头。”

  梅远说:“不说啦,大家都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正在这时,教室外传来一个人的叫嚷:“这都是谁呀,都来啦,已在叙旧啦!”

  随着叫嚷声周玉霞蹦进了教室,梅远高兴地大声喊道:“哦,毛毛虫!”

  周玉霞一把拉住梅远的手,说:“亲爱的梅医生,还有圆周率,我对你们讲,我上午就想来,总想着回到教室里一定特别亲切。”

  袁梦仁说:“对,大家可能都这么想。”

  接着,同学们陆续而来。

  高三(2)班四十个同学,死掉一个,当兵走了两个,不到下午四点就陆续到了三十一个,剩下的是陈定春、艾问江、秦永龙、郑修才四个人在街上买食品,其他就是孙大明和归二宝还没到。

  下午四点过去不久,陈定春等四个买食品的同学捧着大包小包的食品来了,大家一阵鼓掌。

  有人提议聚会开始,梅远说等一下孙大明,郑修才说不等他,他是小气鬼,怕来了要出钱。

  正说着,孙大明像幽灵一样溜进了教室,他靠在墙边惊呼:“呀,这些人这么早就来啦,你们家都断炊啦,到这里来蹭一顿是一顿呀!”

  陈定春说:“谁像你小气,怕出钱,赖着不来!”

  “冤枉,冤枉!”孙大明摇着手说,“实话告诉你们,我觉得这次聚会令人心碎,来得越早就伤心得越早,我真怕心碎了,所以特意来晚一点。”

  大家觉得孙大明说的是实话,谁也没有追究他。

  陈定春等人买来了一些糕点,馒头,油炒花生米,榨菜等,还买了五瓶瓜干酒和两厢汽水。所谓瓜干酒就是山芋干酿的廉价苦酒,每斤酒的价格只有五毛来钱。

  孙大明一看到吃的,喝的,赶快说:“我来晚了,我应该积极点,我带头吃东西。”

  于是同学们就边吃,边喝,边聊,互相通报着将要去的农村地址,彼此写着通讯录。大家都很痛苦,但是都在尽力克制,谁也没有说过分伤心的话,甚至连惜别的话都不说,直到晚上十一点也没人说离去,五瓶酒连一瓶也没喝掉。

  突然,归二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站到大家面前喳喳呼呼地挥着手说:“对不起,我太忙了,我刚刚被安排到市红代会当正式的工作人员,一直在开会,走不开,来晚了。我不是因为你们要下乡就看不起你们,请别误解。”

  “你……龟孙子,你……还算人吗?”孙大明突然哭起来,“嗷,嗷,你他妈的不下乡,你个混蛋,凭什么!”

  梅远熬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拿起一瓶酒,一口喝下了一两多,她立即无语,她醉了。

  同学们都抢着喝剩下的酒,很快有十来个人和梅远一样变得晕沉沉。这天晚上,同学们没有离开他们的教室。

  十月三十日的上午到了,横江市体育场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到处都是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标语。说九点钟开大会,九点十分以后才零零星星地有人往体育场里走,知青们在父母护送下,背着行李,流着眼泪,哭着鼻子,体育场上到处站满了伤的心人。有些人到十一点多才到,所谓万人大会也没办法开了,只好直接宣布知青们乘车的车号和名单。自然没什么好车,就是一些带帆布篷的卡车。

  正当宣布乘车名单时,天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雨点被东北风斜斜地吹着,打在人的脸上冰凉,似乎老天也在为走向苦难的知青们垂泪,体育场上更加悲悲戚戚,家长们看着无情的风雨,想着骨肉分离,心都揪起来了。他们在风雨交加中为孩子们祈祷,希望孩子们面对风雨能一路平安。

  念到梅远的名字时,紧紧拉着梅远胳膊的祝秀芳嚎啕大哭起来,她知道女儿马上就要出发了,就要离开她,也许这一别,今后他们母女将是离多聚少,她实在是舍不得相依为命的女儿离她而去,她觉得她的心口在隐隐作痛,但她在强迫自己一定要努力撑住,要把女儿送上车,她要看着女儿平安地出发。

  梅远安慰着妈妈说:“妈妈,没事的,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大家一定会互相照顾。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你先回家吧,不要再送我了。”

  祝秀芳说:“我不回去,我把你送上车,我们赶快找车子去。”

  梅远乘的是12号车,当她和妈妈一起来到12号车旁边时,其他人都已在上车了。

  梅远说:“妈妈,我上车了,你回去吧。”

  祝秀芳说:“我的好乖乖,等你上车了我就走。”

  梅远说:“你走了我再上车。”

  祝秀芳说:“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你赶快上车呀!”

  梅远说:“你快走呀!”

  母女情深,难舍难分,在场的人看着都暗暗地揉起眼睛来。艾问江等人在车上看着梅远和她妈妈无法分手,也不催,让他们母女在风雨中多呆一分钟也是好的。

  驾驶员接过梅远的行李扔到车上,又拉着梅远推上了车,这样梅远母女才分了手。

  汽车开走了,祝秀芳还站在风雨中目送着模糊的车影,直到汽车开出体育场,什么也看不到时,她仍不肯离去,她好像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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