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哗啦啦一片水灾的新闻,孝感出名了。惊动了总理,引来了武警。后来,当孝汉大道被洪水冲断12米的那天,近千的灾民也进了城。看到黑压压的人群簇拥在学校的操场上,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心酸难过。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爱莫能助”“袖手旁观”这些词是如此叫人悲愤交加。有人还在抱怨和诉说家里失去的牲口与庄稼,姐夫说,他们连家都没有了!
孝感的男人大多是大男子主义,而女人多数也是吃苦耐劳的女汉子。强强联姻的男男女女,却繁衍出越来越多的柔肠子孙。他们懂得孝,懂得义,懂得人情。这样有苦难言的时候,也许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傍晚的时候,你不要去商贩手中买下哪怕一块馒头,便已足够。这就是你为防汛官兵充足的晚餐,做出最大的贡献。
想起从前还是个小丫头,每次陌生人搭讪,总会问:你是哪里人?我答我是孝感人。对方就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思索良久,然后嘴里艰难的蹦出两个字:麻糖!我总是哈哈一笑,但心里对于这蹩脚的回答并不买帐。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成心想给随便搭讪回馈点教训。便问:你吃过吗?这时对方总是一愣,看我一脸认真的表情,索性也不装了,尴尬的摇摇头,说没有没有,听过!
不知道就不知道,诚实一点有什么不好?偏偏要在一个小丫头面前献丑。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小小失望。孝感那么好,那么多优良传统,那么多美食绝味,那么多行孝子孙,为什么知道的却寥寥无几?可能你不是学地理的,不知道孝感也就罢了;可能你不是吃货,没吃过麻糖没喝过米酒也罢了;但是你能不知道二十四孝,不知道董永不知道黄香吗?但是又难怪,国人连孔子都快不知道了,或者推陈,本就是发展使然。
老爸再不抱怨了,一直谈论的换房话题再也无人提及。记得还就在前不久,高不可攀的五楼,对他仍是每天必须迎接的痛苦挑战。可是现在,当他听闻大水灌了三层的楼,除了惊恐,更多了一丝后怕。五楼虽然辛苦,但至少安全啊。
晚饭一过,表妹琦依然窝在沙发里划着手机。看她那多愁善感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心里一直憋着笑,这明明是我从前的范儿,与记忆里那个活泼爱闹的她实在联系不起来啊。还记得她小时候,就活脱脱一只猴子。总是笑,总是闹。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她执意用小木棍当扁担去挑罐子,说要学武大郎卖烧饼。我几次想制止她,可她根本不理我。小嘴信誓旦旦的说着放心吧放心吧,不会摔!结果挑起罐子,一个转身,就摔得稀烂。
我恶作剧的往沙发里一坐,问她,要不要来一首《没那么简单》?她不解。我唱一杯红酒配电影,舒服的窝在沙发里!她眨巴眨巴眼睛,不理我,继续看手机。
见我憋着笑,老妈瞪我,把抹布往水池一甩,说不准笑。我说为什么,她白吃白住你两月了你还护她?老妈说我亲侄女我乐意,谁让她姓我的姓。一听这话,我不乐意了,刚涌起的刷碗积极性立刻跑得无影无踪。我激动的摘手套,气呼呼的说,你看清楚,你亲姑娘在这在这,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叫。老妈一掌拍下我的手,急道,叫什么叫,她离婚了。啊!我张大嘴巴看着老妈,半天回不过神来。这还真是个惊天内幕!
老妈心疼的自言自语着,你看看她,才几天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句话都没有,你就让着她一点吧。我同情的点点头,又默默的重新戴好手套。老妈刚走出门,又折回来。明显不放心,要不你带她出去玩玩吧,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喜欢唱个K,泡个吧吗?你带她去吧。然后还是不放心,补充着,你们小时候,她外向,你内向,我总怕她欺负了你。现在大了,她胆小,你个性又强,我又怕你伤了她。我对老妈挤出点笑容,放心吧放心吧,她是你亲侄女,我亲表妹,不说这一层,就光看她那张像我的脸,我总不能伤第二个自己吧?老妈笑了笑,总算满意的走了。可我心里,却像被一块石头压着。琦可是去年才结的婚啊!唉,可怕的离婚率!
我们在大街上涉水而行,怕我不熟悉路面情况,琦一直牵着我的手走,我几次想和她闲扯点什么,可她总是静静的垂着头,一声不吭。等到了KTV,看到她主动点了歌,我才稍稍放心,心想八成这婚殇还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谁知道,我是高估她了。她默默的点了一首梁咏琪的《凹凸》,然后将这首歌从头唱到了尾。我哭笑不得的当着她最忠实的听众,不知道是劝她继续唱好还是不要继续唱了。这折磨姐的死丫头,她到是唱得一脸平静,听得我却是好想哭好想哭。走时一看帐单,我就更想哭更想哭。花了姐姐四百大洋,她就给姐只唱了一首歌?!
遥想姐姐我当年,那么严重的复杂的失恋(先甩了人家,然后又被人家反甩,最后又把人家甩回来),我拉着杨同学,一口气唱遍了KTV所有的歌。午夜三点,KTV要打烊了,我们那间房还在鬼哭狼嚎的唱着。直到服务生眯着眼有气没力的走进来,苦苦哀求两个女疯子快走吧快走吧。但每每想到那一次K歌,那才叫一个解恨!解气!痛快!就琦这种唱法,哪一年才能走得出来?还唱“想走的路还是有点凹凸呢,”就这样不凹凸才奇了怪了。
好几天晚上老妈都硬将我和琦塞在一起睡,还说我们小时候不就喜欢挤一块睡吗?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现在这么大两个人,一张床能睡下吗?可老妈才不管那么多呢,打着呵欠自顾自的走了。明明140平的房子,故意空着一间房是要干嘛?干嘛?用意何在?可怜我已经多少年不习惯这样被拼床。看看背对着我已躺下的琦,别说想哭的心,想死的心我都有。可是我都熬得眼圈乌黑了,偏偏琦这死丫头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说。
老妈那点伎俩,到底是被琦看穿了。白天老妈还好意思揪住我,问怎么样,她有和你倾诉吗?我无奈的摇头,说今晚不如你和她睡吧,你看看你姑娘这脸,秋颜!你知道什么是秋颜吗?就是衰老!再这么下去,你姑娘就成老太太了。我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对老妈吼起来。老妈伸手来想掐我,我迅速躲开。然后气嘟嘟的进屋收东西,这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这哪是我亲妈呀,分明是琦的亲妈!
想当初我回来,不就是想赖在老爸老妈身边享受享受天伦,凑个热闹,图个方便吗?当然我也承认我确实偷懒,不想收拾自己那个窝。既然现在没妈心疼,我就回去收拾自已的窝去!空中还在淅沥沥的下着雨,我背着包,将裙子在膝盖
的地方打个结,淋着雨,涉着水,一步一小心。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离开父母的家,我一连逍遥快活了好多天。再也没人限制我晚上不许出门了,再也没人逼我刷碗抹桌子了。我见了好久不见的朋友和同学,天天下馆子,喝藕汤,喝米酒,吃面窝,炒豆皮,炒鱼面,小龙虾,烧泥鳅……将所有孝感菜吃了一个遍,但似乎还是得不到满足。王同学说,你不是会开车了吗?像现在满大街都是水,应该租个车子,反正也开不快,你就当练练手,又能四处去吃好吃的,岂不美哉!快哉!想一想也是,这个主意真不错啊!王同学你简直是个智多星啊!我激动得差点就扑过去亲王同学脑门了。就凭这满街都是水的情况,我随地停个车,交警也不会贴我的条。想想都过瘾!
于是一辆破雅阁很快就歪歪扭扭上路了。但是半天时间不到,好吃的没吃着,开车的热情却是大减,实在是太TNND累了。突然好想像琦一样舒服的躺在父母家那个沙发上啊。但是我才不会自己回去呢!还是去逛商场。
不知道是自己欲望太少,还是自己越来越不像女人,什么服装店,化妆品店,包店,首饰店,不论是路过哪一个,我都觉得特没劲,就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那么多叫女人双眼放亮的东西,都只能让我双眼暗淡。有时候,真的好怀念几年前的时光,每一座商场里都会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书店,每一次都能兴奋的在里头发现一两本好书。打发时间也好,放松心情也好,书店对我总是最好的去处。但是如今的商场,别说书店,就连一片纸也是难能可见。
在想着还要不要逛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的人说自己钱包丢了。像是条件反射,我第一时间打开了自己的包,发现我的钱包在,但手机却没了。心里有点发慌,匆匆往楼下跑。我到不担心发生艳照门第二,因为本就不艳,所以无艳可拍。可想想那手机里的微信记录,有些是一直舍不得删的,每次开心或者不开心,都会看一遍的习惯,我恐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扳过来呀。
回到车里,手机果然在。我抓起手机,还没来得及为失而复得高兴一下,就发现面前立了个大高个警察,正对着我的车抄号码。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一时手足无措,吓得动弹不得。警察撕了条,也许他也是头一次遇见我这样没动静的,一直奇怪的盯着我。怎么?还等我给你粘玻璃上啊?噢噢!不用不用。谢谢谢谢。我接过条,心里直想骂人。王同学!你TNND算什么狗屁智多星啊!
努力平复想哭的心情。划开手机一看,竟然有30多个未接来电,都是琦的。这又是怎么了啊?该不会是老爸老妈被我气昏了吧!心扑通扑通的跳,哆哆嗦嗦的回拨过去,可千万别是老爸老妈发生什么大事啊。琦一接通就哭了。她说姐,他病了,在中心医院做手术。求你,帮我去看一眼吧!谁,他是谁?话一出口我又突然明白了。我二话不说的将车调头。
当我用最快的龟速将破雅阁开到医院,琦的他已经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喝米酒。他家人说是阑尾炎,小手术。他看到我来,先是愣住了,然后一直沉默,不肯和我说一句话。我心里判断着他们这个离婚,一定是琦的错。看他不理我,他的家人主动走过来招呼我,自我介绍说是他的哥哥,叫林。他弟弟叫山。我说我是琦的表姐,是琦托我来的。
和林说话的时候,山的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我。我一点也不感觉奇怪,从小到大,有多少人把琦当成过我,又有多少人把我当成过琦。林礼貌的请我坐。问琦过得好吗?我说还行。本来想要强一点,答一个她过得非常好的,可是想到琦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我又变得没有底气。林点点头,拿起一罐米酒打开,说初次见面,请我喝个米酒。我一笑,不客气的接过来。
不像一脸冷漠的山,林到是一个友好又温和的人,让我想起一个远方的人。林说,你不常在孝感吧?我说是,我在外地工作呢。林点点头,说,难怪,在他们婚礼上没见过你。我笑笑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婚字,我心里有点刺刺的疼。我说我该走了,山也应该休息了。林说行,那我送送你。刚起身,山就激动的大声说,你回去告诉琦,让她别来了!就算来了我也不会见。决不相见!我一愣,我也没说过琦要来呀。林显得有点尴尬,笑笑说别理他,这么大人了还小孩脾气。
林看着我上车,等我启动将车开走。但车好像出毛病了,踩着油门就是不动弹,急得我一头汗。林说要不我帮你看看?我说你会开车啊,林点头。我说那你帮我看看吧。林探头进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你开车前没给车加点油啊?啊?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今天,是第一次自己开车上路呢!林一回头,看到那个被我反贴在前挡玻璃上的那个条,不敢相信的看我,你还收到罚单了?我尴尬的点头。来,我送你回家吧!林一把扯下我那条。那我车怎么办?明天我帮你处理。这车我租的。知道,明天我帮你处理。林径直走到医院停车处,打开一辆现代的后备箱,套上衣服了,我才发现,他也是交警。
回家后把这事向琦汇报了。琦急得要跳脚,说刚做了手术怎么能喝米酒呢?我笑了笑,想着已完成任务我也该走了。看我要走,琦抓着我的手,说姐,他还说了什么没有?我摇头,没有了,实在不放心,你就自己去看一下吧。琦放下手,又沉默不语。我没敢将山决不见她的话说出来!我猜胆小的琦肯定不会自己去看山的。如果她有那个勇气,也就不会求我去看了。
刚换好鞋,琦突然在后面没头没尾的说,姐,离林远一点。什么?我睁大眼睛看她。琦苦笑,据我对林的了解,你还是离他远点好。神经病!我甩甩头发。真的,姐,他爱无能。我不屑的离开。
连续几天,雨又下大了起来。军用大卡一辆接一辆的入城,随处可见的武警。条幅绑在树上,“众志成城,孝感挺住!”,全是鼓舞振奋人心的话语。老妈不放心我,电话追命的来。我让她别再打了,说只要铁路不被冲跨,我已做好随时撤走的准备。老妈一听就急了,说我要是敢走,弃父母于不顾,就是不孝,不配当孝感子孙。还让我去董永祠好好学学董永。我终于还是回去了。这世界啊,根本就没有不疼儿的娘,孝感也没有弃父母于不顾的子女。我们备足了好几天的粮食蔬菜,天天窝在家看电视,上网,聊天。每天天一黑,我就自顾睡去,琦还是郁郁寡欢,对她的事还是绝口不提。
全孝感的人都在等雨停,可雨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知道继续下去,孝感会不会有淹城的可能。人心惶惶,却又不得不镇定的和老天赌一场平安。如果带着父母跟我走,那琦怎么办?她肯定不会跟我走。听说她在西城的家,已经一片汪洋了。而且她现在这个状态,我也不忍心她一个人。我一直犹豫不决,左右权衡,等待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整个夜晚,雨水一场又一场。汽车还是忙碌的碾压积水呼啸而过,空气里仍然有卤鸭脖的香气传来。即使面对千疮百孔的城市,即使面对随时沦陷的家园,乐观又勤劳的孝感人民,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寻常朴实的生活。他们用最实际的行动传递着生命的坚不可摧。
凌晨四点,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一接通,那边就有个男人喊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他是山。山说他出城去看过所有的河,所有的堤,情况很不乐观。也查过天气,雨水还会持续半个月。他本来已经买好票去北京的。临走的那天,他又放心不下琦。问我可不可以帮帮他,让琦跟他走?他一说完,我便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了,仿佛山要带走的人不是琦,而是我。长这么大,看过那么多爱情故事,而这一个,却是最让我感动向往的。什么从此以后,秋云春水,千山暮雪,各自珍重!对于从未放下彼此的两个人,各自珍重,又真的能做到吗?
我费尽心思的想着措词,小心翼翼的传达山的意思。琦静静的坐在床头,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却痴痴的说了一句,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
琦和山走了,林和我送的。林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说我准备带父母撤了。林挑着眉,冷静的看我。我笑了笑,说了句谢谢。林微笑,问谢什么。我说车,罚款。林不再说话。
离开孝感的火车上,林发来一条微信,问,如果认识的时间再久一些,会不会带他一起走?我干脆的回复,不会。我想,如果林接着问为什么,我会告诉他,我爱无能。但是林再也没有问。
灰色的天,霏霏的雨。远处的瓦房与洋楼高低错落。河水涨满泛黄,树木立在水中。没有荷,没有鹤。素有千湖之省美誉的大鄂之地,如今却饱受洪水肆虐。作为大鄂儿女,无论逃到哪里,心都是伤感的,不安的。心系大鄂已入血液,只因从生为大鄂儿女的那一刻,就已爱恋这片土地。它腾飞,你雀跃,你骄傲。它衰退,你难过,你伤感。面对这场无可奈何,你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天佑我大鄂,天佑我孝感!平平安安的,我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