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温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
对面一排四个女生,为首的那个个子高、体格壮,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不屑地瞅着她。
你就是温暖?她说着,将一条腿伸出来,迈到路边的台子上。
温暖紧张得打了个嗝儿,看着对方四人,点了点头。
高个子女生语气不善:就因为你爸是校长,所以你才抢了宋融融的位子当了班长,是不是?
不;;
让你说话了?!
温暖又打了个嗝儿,紧紧地闭上了嘴。
我告诉你,像你这种关系户,我最看不起了!我啊,是替宋融融打抱不平!还有什么遗愿,你自己想想吧。
另外三个女生一个嗑瓜子,一个检查假睫毛,还有一个倒是尽职尽责,凶巴巴地说:说,还有什么遗愿!
温暖双手交错,哆哆嗦嗦地来了一句:我想回家;;
呸!高个子女生吐掉口香糖,摩拳擦掌地朝着她走过来。温暖下意识地抱住头,闭上眼蹲下来。可预想中的痛感却没有来临,而是听到高个子女生发出哎哟哎哟痛苦的嚷嚷声。
痛mdash;mdash;痛mdash;mdash;大侠饶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没打算真揍她,就是吓唬吓唬她!
温暖睁开眼,看到贺清光逆光站在自己面前,高个子女生的手臂被他反扭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招呼她:暖暖,来,打架了。
温暖擦了把眼泪,扶着墙站了起来。
我不打架。她怂怂地往后退,双手揪住了书包带。
快点,我是男人,从不打女人的,你要是今天不还手,以后还会被欺负。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比了比动作,迟疑了几秒,还是放下了拳头。
算了吧。她舔了舔嘴唇。
贺清光歪着头看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她加重了语气:贺清光!
罢了罢了,少年立刻松了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书包,拍了拍灰,吊儿郎当地走了。没走几步,他叹了口气转身,拉起哭丧着脸的女孩,走出了巷子。
02
快进大院的门了,只听一声哎呀,身边的人停住。贺清光扭过头,只见温暖双手捂着口鼻,有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他挠了挠头:你是被我帅到了吗?
温暖吸着鼻子:我火气大!
她火气是大,还敢翻白眼了。
贺清光领着她回了自己家,从卧室柜子里翻出医药箱,拎着来到她面前:抬头。
她乖乖地抬头,看到贺清光在纸巾上喷了点什么,然后又吹了一口气,这才卷起纸巾塞进了她的鼻子里。
你在干什么?
给你吹口仙气啊。他随口答了一句。
温暖抿了抿嘴:你喷了什么?
云南白药,止血的,这可是偏方。
温暖仰起头,嗯,仙气挺管用的,好像真的不流了。
她跟着贺清光将医药箱送回了卧室,在他的房间里,她看见了满柜的车模型。她随手拿了一个把玩,问:现在还喜欢收集这个?
还行吧。
他答得轻巧,不过温暖心里明白,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这些了,不过他爸觉得会玩物丧志,更希望他能收集黄冈试卷。
温暖抬起头,看到最高的那一层上摆着一辆红色的小车,车标她不熟,但颜色太好看了,亮亮的,像在发光。她踮起脚,试图去够:你能送我一个吗?
贺清光闻言已经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后,长臂一伸,就够到了模型。温暖一回头,鼻子刚好擦过他的衬衫。两人离得挺近,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端,有淡淡的柠檬香,一定是很贵的洗衣液。她这么想着,眼前居然一黑,之后意识全无。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一左一右两张脸。
左边,贺清光的,明显松了一口气。
右边,她爹的,黑着脸:还记得我是谁吗?
温耀森;;
他又暴怒了:你对你爹就这么直呼其名?#p#标题#e#
温暖苦着脸坐了起来。
一旁的医生笑着走过来,掀起她的眼皮子,拿手电照了照,然后放下:没事了,令千金是对云南白药过敏,还好剂量不大,没什么要紧的。回头有空可以来医院做一下过敏原的测试,以后也好有所防范。
回去的路上,温耀森背着手在前面走得飞快,贺清光守在她身边,用唇语跟她说话。大意是事情瞒不住了,她被围堵的事,他全招了。
温暖瞪大了眼,愣了半晌才无声地谴责:叛徒!
当晚,她被罚了,举着一根戒尺,像木桩一样立在门外。
恰好是晚饭的点,贺清光端着碗走出来,蹲在她的对面,一边吃饭一边陪着她。
你怎么对云南白药也过敏啊?
不知道。她也很无奈啊。
他挑了挑碗里的虾:那这个过敏吗?
她点了点头。
鱼呢?
她想了想:看是什么鱼吧。
他叹了一口气:真惨。说着,他迅速扒了几口饭,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敲了一下脑袋,我记得你吃木瓜也过敏!别人吃木瓜丰胸,你是丰脸!
他想到她脸肿得像个猪头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温暖一忍再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一转动手腕,将戒尺准确地扔了过去。
03
高个子女生没有再找来,温暖也没有去质问过宋融融,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各自负责着各自的职务。
高考在即,下午的第三和第四堂课又临时变成了数学考试。考完以后,宋融融站在讲台上收试卷,贺清光提着书包经过门口时问:你们班长呢?
宋融融的手揪住了试卷的边角,目光移向台下正趴在桌上流着哈喇子的当事人。贺清光一乐,顺着教室外的走廊走到窗边,探进来半个身子,嘴巴贴到她的耳边:明天出来玩啊?
温暖被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蹦了起来:谁!
明天,出来玩!
等温耀森终于夹着公文包出门后,温暖换上球鞋,兴冲冲地出了门。贺清光骑着自行车在大院里一圈一圈地徘徊,听到声响,一条长腿支在了地上。温暖抱住他的腰,脚一踮,就跳上了后座。自行车摇晃了几下,就听到贺清光的埋怨:你中午吃多了吧?
她劈手给了他后脑勺一掌。
温暖没想到,她会在卡丁车馆里遇见宋融融。她因为太怂,拒绝了贺清光的同乘邀请,独自一个人在休息区喝饮料。宋融融抱着一桶爆米花走过来,仿佛偶遇,脸上露出惊喜:温暖?你怎么在这里?
她看了看窗外的赛车场地:我和朋友来的。
宋融融很自然地落座到她对面,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那个戴红色头盔的?
温暖点了点头。
二十分钟后,贺清光拎着头盔上来了,往温暖身边一坐,在她身后舒展开双臂。温暖很自然地回头,将饮料递过去:喝水吗?
他垂下眼,更自然地在她喝过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
温暖,不介绍一下吗?宋融融笑着说话了。
温暖这才想起来:他叫贺清光,九班的。她叫宋融融,我的同学。
找人打你的那个?贺清光眯起了眼睛。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宋融融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她笑了一下,温温柔柔地解释: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
贺清光掏了掏耳朵,仿佛没什么兴趣听,抓起头盔站起来:暖暖,跟我一起试试慢车?
温暖像鸵鸟一样将头埋了下去。
我可以试试吗?
温暖的头又抬了起来,她看到宋融融的眼里闪着光。贺清光就那样俯视着她,过了很久,他头一歪:来啊。
贺清光开得很快,在每一个转弯的时候,身旁的女生都会发出尖叫。温暖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她的肢体语言,在几圈过后,车子停到场边,贺清光正要取下头盔,一旁的女生已经惊魂甫定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温暖正在吸奶茶,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咕咚一声,吞了一大口珍珠。
硬,苦,不好吃。
04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苦的苦夏,几千万大军摩拳擦掌,迎战高考。#p#标题#e#
贺清光的梦想并不是考上哪所大学,而是买哪一款型号的车。放榜当天,温暖路过他家的时候,听见他和父母讨价还价的声音。看完榜单回来,贺清光的梦想成真了。
夏天的傍晚,空气中有一股黏腻的潮湿,热浪铺天。温暖吸着一杯绿豆冰,垂头丧气地坐在大院里健身区的秋千上。贺清光站在她旁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倚着栏杆:等我拿到驾照,带你去兜风啊?
我爸爸让我去复读。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贺清光的脑子里只有自己的车:我想改车,装一个漂亮的尾巴好吗?
可是我怕复读一年也还是考不好。
其实颜色我也不是太满意,不如喷个粉色?你不是喜欢粉色吗?
温暖蓦地停下来,双腿支在地上,两眼瞪圆,咬牙切齿:贺清光!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贺清光张了张嘴,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温暖一气之下扔下他回了家,晚风徐徐,秋千还在摇摇晃晃地摆动。
暑假过完,贺清光拿到了驾照,也提到了车,然后,他开着自己的车,带着行李去了北方。临行前,他守在大院里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和温暖告别。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转角,温暖才哭哭啼啼地从铁门后走出来,抹干净眼泪,回到家打开了习题本。
一个月后,她接到了一通来自北京的电话。
那个周末,她带着习题本坐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里,想着贺清光爱喝可乐,就提前给他买了一杯。点单的时候,她杵在队伍里不动,后面的人直催促:你点不点啊,发什么呆啊?
面前戴着小红帽子的服务员也龇牙望着她:你想好了吗?
她打了一个哆嗦,看着好久不见的高个子女生。她身上穿着服务生的制服,老远倒没有认出来。她迅速下单,端着可乐和薯条,一溜烟地跑了。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悄悄地拨打了贺清光的电话,想跟他约临时换个地方。这时,眼前一个身影压了过来,她以为是贺清光,一抬头,又愣住了。
一个穿着紧身T恤的年轻男人坐到她的对面:你就是温暖?说着,他将下巴朝点餐处扬了扬,就是你找人欺负知了的?
她一咬牙,嘴边的薯条断了,剩下的一半掉在了盘子里。囫囵将口中的薯条吞下后,她哆哆嗦嗦地问:你;;你想干什么?
男人笑了:没事,就是会一会你。
我们没欺负她;;温暖绝望地挣扎着,这时,只听门外一阵轰鸣由远而近传来。因为声音太嚣张,大家都不由得循声看去。只见一辆粉色的车卷着沙尘飞驰而来,准确地停在了门口。贺清光停好车,迈着长腿下来,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然后走了进来:想算账?找我!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决。
男人蹙起眉:你谁啊?
贺清光走到温暖身边,看到她嘴角还挂着薯条的碎屑,略嫌弃地伸手掸掉:我是她的监护人。
男人挑起下巴:你想怎么算?
贺清光看到他停在不远处的改装车:那是你的吧?今晚十点,青螺山上见。
贺清光提着温暖的书包走在前面,小怂包抱着可乐颠颠儿地追着他:你怎么知道他要找我们算账?
贺清光一个嫌弃的眼神抛过来:你电话忘挂了。
车子重新发动,嗡嗡地响,温暖坐在副驾驶座上,盯着仪表盘,问:又不是假期,你怎么回来了?
我辍学了。
温暖瞪大了眼。
贺清光从后视镜里望向她的眼睛:我拜了个师傅,准备学漂移,这次回来是跟我家老头儿知会一声。
温暖一知半解地哦了一声。
05
距离晚上十点还有一个小时,温暖看了看手表,盘算着从学校到青螺山的时间。晚自习临时变成随堂考试,如果等到考试完,她肯定会错过他们的对决。想到这儿,她转了转笔,低下头在试卷上唰唰唰写了几笔,然后举起手:老师,我交卷。
她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
知了请来一帮啦啦队,而贺清光的身后只有她一个人。对面人的表现很嚣张,温暖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扯着嗓子吼回去:贺清光加油!贺清光必胜!#p#标题#e#
贺清光看着她,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半个小时后,对决戛然而止,没有胜负,只有两辆撞在一起的车。贺清光挂了彩,腿夹在座椅和方向盘中间,动弹不得。
温耀森匆匆赶来,将她扭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她下了自习就被接回家锁在书房里。她做了一会儿题,突然听到窗外传来几声争吵,隐约可辨得出是温耀森的声音。他站在贺清光的家门口,气急败坏地大骂:把你们家的浑小子看好了!不要再带坏我女儿!
是你应该看好你女儿。小小年纪,居然会指使男孩了!
是贺父的声音,因为恼羞成怒,有些口不择言。温暖咬住嘴唇,紧紧地抓住了涂卡的2B铅笔。
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无人知晓,当温暖反应过来时,窗外已经是火光一片。她撞倒了椅子扑到门边,用力地拍门。过了很久,门才从外面被打开,妈妈一脸惊恐地将她拉进怀里,带着她躲到了大院外。
起火的是贺清光的家,原本已经跑出来的贺氏夫妻为了救儿子,再一次钻进了火舌之中。
人群中,温暖捂住了嘴,几番挣扎想要冲进去,最终还是被妈妈用力抱住。
贺清光还在里面!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消防员叔叔会救他的,暖暖,你听话!
直到后半夜,火才被扑灭,贺清光的家被烧得面目全非。远远的,她看见有人抬着担架出来了,然而贺清光重度烧伤,昏迷不醒,他的父母也未能幸免,葬身火海。
两天后,火灾起因被查明,可能是因为当时燃气灶上还在烧着晚饭,因为无人看管,导致厨房失火。而又恰逢台风天气,火势蔓延得太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贺清光做了大面积的植皮手术,像个木乃伊似的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温暖背着书包,双手贴着裤缝,杵在床尾。
贺清光,对不起;;
床上的人如若未闻。
温暖的眼泪掉了下来:如果不是我爸爸去你们家吵架,你妈妈也不会忘了关火。贺清光,你看一看我,想要打我、骂我都行,如果你想要我们偿命,我也认了。让我替我爸爸行不行?他也是为了我。贺清光,求求你,你说句话;;
床上传来翻身的响动,贺清光蒙在纱布里的一双眼睛看向她,冷冷的,毫无感情。他掀动嘴唇,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滚!
温暖睁大了眼,眼泪簌簌落下。
06
温暖再也没有见到过贺清光。
那次事故以后,他被亲戚接走,自此没了音信。
温暖也顺利通过高考,如愿进入了父亲满意的大学。只是大学生活毫无波澜,除了上课,她的业余时间都献给了图书馆。有在图书馆偶遇的男生追求她,样貌干净,文质彬彬,可她偏偏不喜欢。当他滔滔不绝地聊起文学和历史时,她的脑中只有呼啸的车子引擎声。
大四那年,为了能够顺利入职一家报社,她提前实习了几个月。那天,老师给几个实习生开选题会,其中有一个选题是即将举办的一场漂移赛。她在一群实习生中高高地举起了手:这个交给我吧。
她翻看了资料,参赛的选手有日本的、德国的,也有几个中国人,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耀一,是个日籍华人。她盯着那个人的照片看了很久,随后笑了笑,合上了资料。
大概只是长得像罢了。
采访约在比赛的前一晚,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酒店。对方的经纪人在电话里抱歉地通知她会晚一点,她在房间里等了等,一杯茶水还未凉透,门外便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抱歉,我迟到了。
温暖抬起头,顿时愣住:宋融融?
宋融融也是一愣:这么巧?采访的人是你。
你就是耀一的经纪人?
两人相对而坐,温暖这才知道,原来宋融融高考之后就去了日本读大学,后来误打误撞进入了当地的车队。
可能是因为贺清光吧。她笑了笑,伸手将耳畔的头发钩到耳后。
采访到最后,宋融融突然问:你交男朋友了吗?
她一怔,摇了摇头。
还记着贺清光?
她的呼吸加快,不知该如何作答。发问的人倒是率先笑了:算了算了,当我没问,晚上一起吃饭,车手们都会来。#p#标题#e#
当晚,她见到了耀一,一如媒体所言,他高冷,话很少,很难采访。
席间有赞助商老板殷勤不断,一边劝酒一边布菜,甚至还细心地剥了虾放到她的碗里。她还没来得及推脱,突然听到桌子对面的耀一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她不能吃。
全场的人都一愣,尤其是温暖自己。宋融融笑着打圆场:高老板你不够细心啊,没看到温记者喝了一杯酒就已经过敏了吗?海鲜这种东西,她哪里能碰?
没关系,温暖盯着对面的耀一,我喜欢吃虾。
那晚,高老板一直剥虾,她默默吃掉了半盘。
07
觥筹交错,灯光耀眼,温暖觉得视觉和听觉都渐渐弱化,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越来越远。她遥遥地看向对面的耀一,心里想着,那双眼睛真像啊,尤其是那股清清冷冷的模样,像极了那时见贺清光的最后一面,他对着她说滚。
心突然疼起来,紧随着的是紊乱的气息。温暖用力揪住台布,浑身冒出冷汗,意识渐渐抽离出身体。下一秒,她连椅子带人栽倒在地,台布被她拖动,一桌碗碟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耀一拨开其他人蹲到她的面前,宋融融及时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让我来。
温暖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云端,鼻尖有熟悉的柠檬香气萦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细胞都重新苏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了灯光透亮的病房,床边坐着发呆的宋融融。她眨了眨眼,吐出了一口浊气。
我怎么了?
宋融融猛地回神:吓死我了,你过敏性休克,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是你救了我?
宋融融没有回答,她闪烁着移开视线,起身替温暖倒了一杯热水。
第二天,大赛如期举行,温暖用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现在了媒体采访区。前半场赛程,一切都很顺利。而下半场开始时,只见耀一在和一位德国车手在弯道近距离追逐时,因为车辆过度损耗,往前漂移的那一刻突然翻了车,并翻滚着朝观众席而来。看台在刹那之间安静了,紧接着,有教练和队员冲上赛场,温暖捂住嘴,冲出了采访区。
她不敢上前,远远地站在人群外。有镁光灯此起彼伏,而她却忘了自己的本职所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耀一戴着安全头盔,艰难地爬了出来。他被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伸出手,将头盔用力地摘掉,甩了甩头发,一双冷峻的眸子扫向人群。
突然,那双眼睛看到了温暖。四目相对,温暖只觉得心剧烈地一跳,想再确认一遍眼神,那人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记者们蜂拥而上,而温暖却默默退出了人群。
当晚,她贸然出现在耀一的客房门外。
怎么是你?
开门的男人正好洗过澡,头发还往下滴着水。她闻到了那股好闻的柠檬香味,脑中一热,眼眶也跟着发热。
我有句话想问你。
她被领了进去,耀一换了衣服,拿着一听可乐坐到她的对面。
开始吧。他以为是采访补充。
她盯着他如刀刻一般的眉眼和轮廓,说:你长得不像日本人。
他挑起眉,扫了她一眼:我只是日本籍。
你老家是哪里的?
易拉罐被打开,啪的一声。
这些资料里都有,你何必浪费时间。
你跟我的一个朋友很像,所以我;;
对面的人面上波澜不惊,喉结上下滚动,半瓶可乐已经灌进喉咙。
她交错起双手:今天的比赛,我差点以为你会死,如果你死了,那这些话我就永远也说不出口了。如果你真的是我的那位朋友,我想把当年没说完的话给说完mdash;mdash;贺清光,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人了,那我当你的监护人,我陪你一辈子。
易拉罐被捏扁,闪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被准确无误地投到垃圾桶里。
耀一转了转手腕,站起身,打算送客。温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她的脸很烫,眼眶更烫。她哽咽着重复:贺清光,让我陪你一辈子;;#p#标题#e#
在她的视线之外,被抱住的年轻男人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他的手指颤动,差一点就要抚上她的头。就在这时,洗手间里传来响动,他几乎瞬间回神,手臂垂落下去。
温暖睁开眼,就看见宋融融从洗手间走出来,揉着湿发,赤着足。她四肢发僵,嗓子眼也干干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融融温温柔柔地笑道:我是他的经纪人,也是他的女朋友。
08
温暖主动向报社请辞,拿着一份不够好看的实习报告,带着毕业证,回了家乡。她偶尔搜新闻,会看到关于那场漂移赛的赛况,耀一的成绩一直很好,是热门的夺冠人选。
温暖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了那辆红色的模型车,颜色很亮,很好看。她当初磨了很久,贺清光才肯忍痛割爱。她记得那时他衬衫上的柠檬香气,还记得自己被罚站时,他即便笑她吃木瓜丰脸,却依然一直陪着她到最后。
她叹了口气,听到温耀森说:明天我们去看看贺家的叔叔阿姨吧。
对面是比肩接踵的住宅楼,他们搬入这个高档小区,远离那段大院岁月,眨眼已经很多年。
墓地在城郊,陵园寂静,松柏高耸。在贺氏夫妻的墓碑前,还留着枯萎的白菊,那是清明时他们一家带来的。
这一次,温耀森带了酒,自斟自酌,然后又倒了一杯,淋到地上。温暖跪在墓碑前,轻声开口:叔叔阿姨,你们要保佑贺清光永远平安、健康,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在做什么。
三人离去后,重新安静下来的墓碑前,缓缓出现一双黑色的球鞋。来人沉默无言,在先前那束新鲜的白菊花旁又放了一束,紧挨着,似相依为命。
宋融融等在墓园外,她等了很久,终于看到车主回来。她替他打开车门,想跟他说起刚接到的一个事务性电话,突然听到他沉沉的声音:我看到她了。
谁?只一秒,她就反应了过来,她也来了?
钥匙插进锁孔,车子发动,巨大的推力让她整个身子往后靠去。紧接着,她弹了回去,温温柔柔的声音里竟也带了点脾气: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晚上的决赛结束之后你就要回日本了,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
车主没答话,粉红色的车子嗡嗡地驶入车流之中。
当晚,温暖用电脑看完了漂移赛的决赛直播,在耀一夺冠颁奖的时候,她默默地将一枚小皇冠放在了那辆红色的车模型上。有媒体采访他,问夺冠是不是他的梦想。他表情淡淡地回答:夺冠只是我的计划。
那你的梦想呢?
他看着镜头,眸光中竟然有一丝柔软闪过:我的梦想,是载心爱的女孩去兜风。
那晚,她梦见了贺清光,依旧是白衣黑裤的少年模样,手在插裤口袋里,倚着秋千的栏杆,对她说:等我拿到驾照了,带你去兜风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都没有坐过他的车,甚至那年在卡丁车馆,陪着他一起的都是宋融融。
温暖,你怎么可以这么怂?
这么多年了,你后不后悔?
从她的脸颊滑落一滴眼泪,然后她翻了个身,将眼泪藏进枕头里。
这时,枕头下传来一阵震动,她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来电,就迷迷糊糊接起了电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暖暖,你想兜风吗?
她的脑子转了好久都没有转过来,而那边却突然断了线。嘈杂的背景声消失,变成了冷漠单调的忙音。她回拨过去,一遍又一遍,却再没有人接听。
她几乎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
而此时,在另一座城市的深夜,医院里灯火通明。宋融融的脚步急切,她追着手术床一路狂奔。直到最后一刻,手术室大门重重地合上,尘埃四起。
09
翌日,新闻里播出耀一车队回日的报道。
再一日,宋融融的国内号码停了机。
那些故人的出现,仿佛只是惊鸿一梦。
温暖在家乡安定下来,找了一份工作,被人介绍着相亲。一个月后,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日本的快件,看着那串陌生的文字,她突然心跳加快,几乎是躲着温耀森,迅速藏进了卧室里。
寄件人是宋融融。
她一半的激动迅速冷却了下去。
打开快件,里面是一个带锁的盒子。宋融融留了一张字条,说这个盒子是属于耀一的,也就是贺清光的。盒子的密码是四个数字,她只试了一次就打开了,是她的生日数字。#p#标题#e#
盒子里是耀一的日记,以及多年来的就诊病例。这些年,他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温暖一开始只以为他是因为经历了火灾和父母双亡,所以心理上才会有障碍。直到看完日记,她才知道,这些年来,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是什么。
不是年月,不是距离,是歉疚,是忏悔。
温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愧对贺清光,而对于贺清光来说,他才是愧对温暖的人。
那场大火发生的时候,他就在厨房里,因为赛车摔伤了腿,父亲严词拒绝了他辍学去拜师学车的要求。他一时意气用事,撕碎了所有的学业证书,并按下打火机,点燃了碎纸。火势来得太快,他根本无法挽救。千钧一发的时刻,是他的父母重新跑回厨房,替他挡住了一根倒下来的横梁。
日记里,贺清光写了一整页的对不起,字字都仿若刀锋,划在了温暖的心上。他在日记里写,他隐瞒了这一切,却让此生最爱的女孩背负起全部的原罪。此后的每一夜他都无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女孩哭着对他说:贺清光,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从来都是他。
温暖第二天就登上了飞往日本的航班,按照快件的地址,找到了宋融融的住处。宋融融看见她,仿佛在意料之中。两人在附近的居酒屋落座,温暖取出了那个盒子。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宋融融倒了杯清酒,笑了一下,然而笑容却很惨淡。
温暖没喝酒,轻声问:贺清光呢?
他走了;;宋融融喃喃,像是喝醉了一般。
走了?去哪儿了?
宋融融忽然大声哽咽道:走了,就是消失了,死了!
居酒屋里很安静,只有宋融融的哭声仿佛破了音的弦,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过了许久许久,温暖才听到自己战栗的声音:他;;怎么死的?
他决赛完打算去向你坦白,被一辆闯红灯的车撞出了栏杆;;他是一个赛车手啊;;怎么会这样;;宋融融的泪水爬满了整个脸庞。
屋外松涛沙沙响,樱花落了几茬,温暖跪坐在那里,突然觉得时光从身上碾压而过,自己瞬间老去。
她想起自己梦到贺清光的那个夜里,他白衣黑裤,双手插袋,倚着栏杆:等我拿到驾照,我带你去兜风啊。
她想到了那通似梦非梦的电话:暖暖,你想兜风吗?
她甚至想到了这么多年来,两人最近的距离,那个孤注一掷的拥抱,那触手可及的温暖,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匆匆那年,忽已过。